摘 要:科学研究是一种以常规研究为主、有特定操作规范和写作程式的社会生产活动。学术研究中的“问题优先”原则、“结论先行”原则是常规研究的要求,也是科学革命和理论发明的基本前提。民间文学的研究生培养本该“学”“术”并重,但我们往往重视理论知识的传授而忽视科学研究的方法论教学,战略目光长远而对学生的战术训练不足。民间文学缺乏先天学科优势,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浪潮中又错失政策红利,时代留给我们的或许只有学术自救。一方面,必须借助常规研究保有学术市场的基本份额,但止步于常规研究的学科是没有前途的,所以,另一方面还得激发青年学者的学术想象力,通过学术革命实现积极的代际传承,突破理论建设瓶颈,促进学科发展。
关键词:民间文学;科学哲学;研究范式;研究生培养;问题意识;理论建设
21世纪已经走过了20年,可是,民间文学研究生教育中最大的问题依然是“概论教育”与“概论思维”。我们将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审美特征、体裁特征,民间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关系,民间文学的传播变异特征,历史上存在过的各种民间文学理论,包括田野调查的方法和意义都一五一十地传授给了研究生,还指导研究生去阅读各种各样的民间文学作品,开列了长长的理论阅读书单;可是一进入论文写作,多数研究生的论文依然是“学术史+田野报告”的大综述,各种理论只是作为概念标签穿插于文中。研究生学到了许多关于民间文学的知识,可是并没有掌握科学的研究方法,可谓“有学而无术”。
19世纪以来,科学事业迅猛发展,学科分支越来越细,每一个学科都发展出自己领域的核心理论、概念、术语;专业门槛越来越高,学科隔阂越来越明显,学科范式的约束力也显得更加强大。但是,我们虽然在教科书中介绍了许多民间文学的学术流派,却很少为研究生提供研究范本,也很少进行方法论教学;对于研究生来说,教科书上怎么说就怎么听,无法鉴别也无从模仿,很难将抽象的理论说教融入具体对象的研究实践,更谈不上创新性发展。
基于民间文学学科建设的目的,本文将从常规研究(继承)和学术革命(创新)两个角度入手,讨论民间文学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一 常规研究就是“做应用题”
所有的现代职业中,科学研究被认为是最具创造性的职业。但事实上,科学研究也有高度收敛的一面,每一位科学工作者都必须基于既有的专业知识,使用能够为学科共同体成员所理解的专业语言,来阐释自己的思想和观点。传统和规范是科学研究的入门基础。
相对稳定的研究范式是学科成熟的主要标志。研究范式是经由学科共同体多数成员认可并据以展开研究的工作模式,包括一整套基本观念、理论工具、专业术语以及提问方式和“解题”方式,体现为一批示范性的、具有较强可操作性的经典学术成果。“由于把注意力集中在小范围的相对深奥的那些问题上,范式会迫使科学家把自然界的某个部分研究得更细致更深入,没有范式的指导这样做,将是不可想象的。
是否遵守既定的研究范式,是学科共同体识别一篇论文是否专业的主要标准。我们在日常的项目成果评审中,常常以“写作规范”乃至“行文老到”来称赞一项成果,言下之意是该成果的基本观念合乎学科传统,概念使用准确,语言表述恰当。写作规范是学科共同体对于学术写作的基本要求,即使天才般的发明发现,也必须基于传统、规范的学术表述。那些非传统、不规范的表述方式,无论是否反映真知灼见,都会被视作不具有专业常识,很难为同行所容忍和接受。
年轻学者只有首先习得“写作规范”,才能有效地融入学科共同体,这个过程往往是通过模仿导师和前辈学者的优秀成果来完成的。范式教学就是将这些优秀成果作为研究生学习的示范案例,“授人以渔”。导师的成果越是杰出,导师的方法越有可操作性,学生越容易上手,这是“名师出高徒”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我们可以从顾颉刚给《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作者的一封指导信中,看看他是如何“授人以渔”的:
研究“《庄子》里的孔子”我意可照下列次序做去:
1、将《庄子》中说及孔子的话完全录出。
2、将抄出的材料,分为三类:
(1)与《论语》相同者(即儒家之孔子)。
(2)讥诮孔子者(即道家反对儒家的话)。
(3)与道家说相同者(即把孔子道家化的话)。
3、加以评论:
(1)证明孔子面目之变化。
(2)证明《庄子》非一人所著。
(3)证明战国各家学说之冲突。
我们千万不要希望可以从《庄子》一书中得到孔子的真相,因为战国学者本无求真的观念,要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只能知道古人对于孔子的观念曾经有过那样一套,如《庄子》中所举。
学术研究路在何方?世界虽然很大,但并不任你驰骋,只有走的人多的地方才是路。比如说,在当代中国,二人转表演远比史诗演唱流行,受众面也大得多,可是,为什么史诗学成了一门学科,“二人转学”却没能成为一门学科?因为我们的前辈没有为二人转发明一套适合于分析和评价的经典研究范式。面对史诗演唱,我们知道该用什么理论工具、如何提问、怎样分析,最后一定能在田野与理论的实证分析中得到一个满意的结论。但是,面对二人转,我们只能傻笑,头脑中一片茫然,不知道适用哪套理论,可以提出什么问题,更不知道如何解剖分析。
20世纪90年代以来,民俗学界产生了大批以“××民俗学”命名的分支学科,可是,绝大多数只是某种研究取向或研究路径方面的学术主张,并未提供可操作的研究范式。提出一项学术主张很容易,发明一套研究范式不容易。学术主张如果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研究范式,缺乏追随者模仿、跟进,就生产不出能够用来发表、可以获得学术声誉的学术成果,自然也就风流云散了。
民间文学能够成为一门学科,顾颉刚居功至伟,他的“层累造史”理论和“历史演进”研究法,为民间文学、民俗学奠定了最重要的范式基础。胡适为顾颉刚归纳的“颠扑不破的”历史演进公式,在中国民俗学界乃至历史学界流行了近百年,至今仍被我们广泛使用。刘锡诚的专著《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依据不同的学术取向,将20世纪的民间文学划分为八个学术流派。这虽然略显牵强,但是对不同研究取向作了很有意义的归纳,可以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不同研究范式所构成的多样性民间文学研究的意义所在。
学科共同体在研究范式指导下的日常研究,构成了我们通常所说的“常规研究”。托马斯·塞缪尔·库恩(Thomas Samuel Kuhn)认为,“常规科学是指坚实地建立在一种或多种过去科学成就基础上的研究,这些科学成就为某个科学共同体在一段时期内公认为是进一步实践的基础”。也就是说,常规研究是在前辈学者典范性研究工作的启发之下,高度收敛、带有模仿性质的思维活动,这类研究主要局限在学科传统的范围内,无论提问方式和“解题”方式,都会遵循既定的学科规范。常规研究是既定范式下的“解题”工作,类似于数学领域的做应用题。“解题”的乐趣在于不断更换对象和范畴,为变幻莫测的社会文化现象作出基于专业立场的答疑和阐释。
江绍原使用西方宗教学理论与中国传统考据学方法,逐一分析那些流行于平民社会的迷信事项(“做应用题”),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顾均正将江绍原范式与顾颉刚范式作比较后,说了这样一段话:
像江绍原先生从前在《东方杂志》上所译的一篇关于老鼠的文字,则是先有个关于老鼠的迷信这题目,而去搜寻各种不同的故事来研究的。譬如顾颉刚先生研究孟姜女,则是用同类的故事来研究的,而研究出来的东西,便是那一个故事在前,那一个故事在后:即是看他如何转变。
所以照我的意思,还是取前一种方法。因为前一种所得的成绩是无限,后一种所得的成绩是有限的——故事如何转变。用前一种方法研究,我们可以得到许多民俗学的智识。而用后一种方法研究,则反是要应用许多民俗学的智识来做工具的。从需要上说,从难易上说,我都采用前一种方法。
都是“应用题”,有些题难做,有些题易做,顾均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张清水回应说:“所用方法的不同,便由于他俩的立场不同,所努力的学问,也是歧义的原故。顾先生所用的方法,要应用到许多学问与智识,固然是艰难。江绍原先生所用的方法要就一个题材广大搜集,也不是易事。”这段话也可以表述为:不同研究范式的立足点和操作步骤有别,但是,学术工作必须基于特定立场、理论,而且必须在实证材料的基础上开展,这一点是一样的。
要成就一门学科,得有成千上万学术论文和专著的支撑。如果没有一批可供模仿的研究范式,光靠盲人摸象,生产不出如此数量的学术作品。学术研究不可能都具有开拓性、创新性,我们的绝大多数论文都是常规研究,都是那几个套路。我曾在《民俗研究》编辑部的一次会议上说:“《民俗研究》转给我审读的稿子,只要不是初出茅庐的青年学者来稿,虽然是匿名稿,但我多数时候都能一眼看出是谁的论文。至于青年学者,我猜不出本人,也很容易猜出他的导师。”每个学者的论文都是有套路的,越是成熟学者越有路径依赖,套路越明显。青年学者如果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套路,就会表现出师门的套路。同样的道理,越是成熟学科,对于学者的规范性要求越高,研究套路也越明显。写作套路是如此重要:没有套路就没有常规研究,没有常规研究就没有学科共同体,没有学科共同体就没有学科建设。
研究范式的套路性质决定了研究范式不能太复杂,一定要有实用性、可操作性才能得到应用和推广。顾颉刚提出“历史演进法”是一次彻底的学术革命,在当时的学术背景下提出这一方法很不容易,但是这一方法使用起来并不难,很适合其他学者模仿,哪怕刚入门的青年学者也可以据此进行研究。当年23岁的陈槃,就在他的《黄帝事迹演变考》一文的后面附了这样一段话:“我很愉快,我能捉住顾颉刚先生告诉我们的伪古史的原则——‘层累地造的’;又用了顾先生给我们辨伪史的工具——以故事传说的眼光来理解古史,于短期间写成这篇文字。”
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民间文学,最典型的研究范式提供者莫过于刘守华,他的故事研究具有非常清晰的研究公式:“在确认了既定故事类型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充分掌握该类型的所有文本及既有研究成果,然后,①描述该类型的形态特征;②回顾该类型的既有研究状况;③对该类型的历时传承和空间传播进行历史地理学的复原与描述;④运用多种理论和方法(如人类学派故事理论、神话原型理论、精神分析学说等等),尽可能地对情节及母题的文化内涵加以阐释;⑤在可能的情况下,对故事的演述状况和传承语境进行描述和说明;⑥如果需要,还可从文艺学的角度进行美学分析。”这套操作简便的研究公式为他赢得了一批故事学的模仿者和追随者,他因此开创了一个故事文化学派。典型的反例则是刘魁立对于“故事生命树”的形态学研究。这种研究的范式过于倚重作者的学术想象力,不便操作,难成气候。
成熟学科的大部分研究都是常规研究,常规研究主要是“做应用题”。写作论文之前,我们就已经有了问题的基本答案,疑难之处只在于素材和阐释方案。如果在写作论文之前依然没有初步的答案,那么,论文就无法有序地循着一条中心线索来展开,只能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所以,科学活动的开展牢固地建立在基于科学传统的一致意见上,如果没有规范性操作的严格训练,常规的研究或“解题”活动就不可能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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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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