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现代神话学家从神话现象的角度,而不是从人的本原性存在-实践的立场出发,将某个特定的文化共同体对超越性统一性的信仰-叙事对象的“主观-相对”的内容(质料,比如具体的某种神灵),抽象、归纳为一个能够以感性直观为经验性基础的、具有客观普遍性的“神话”理论概念,并以此“神话”(“神的故事”)的理论概念作为认识工具,规定各个文化共同体(包括西方文化共同体自身)的神话现象,那么,这样的“神话”(“神的故事”)概念就必然会遮蔽各个社会-文化共同体从本原的存在出发,所给出的信仰-叙事的超越性统一性的实践形式。
比如,在中国古代汉语文化中,明明存在着超越性统一性的信仰-叙事实践,早期的神话学家们却视而未见,坚持中国古代汉语文化中的神话现象——“神的故事”只是零散的、不成体系的(三皇五帝的古史传说恰恰是整体性且系统化的)存在,而这正是由于人的本原的存在与实践,被用理论概念(“神的故事”)所支配的神话现象、神话经验所遮蔽的结果。反之,如果还原到中国古代汉语文化共同体本原性的存在与实践,且站在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论立场上,我们似乎本不该将myth移译为“神话”(“神的故事”),因为中国古代汉语文化中原本就有可与myth的本原性存在论内涵更接近的、本土化的“实践的命名”,比如作为历史叙事文体的“本纪”(或“故事”)。如果“本纪”的意思就是“本其事而记之以为后代纲纪”,[34]那么,这不正是古代中国式的“大宪章”么?
就人的本原的存在-实践必然要求对于一个超越性存在者的信仰和叙事(否则人无法获得人性的统一性)而言,我赞同杨利慧关于“起源故事”是“神话”概念的“最低限度的定义”原则。当然,这不是为了照顾大多数研究者的学术理念的现实目的,而是从人的本原的存在-实践形式出发而做出的理论判断。这就是说:神话因“究天人之际”而指向超越性存在者的信仰和叙事,作为人的本原的存在-实践形式,是人把自己规定为具有超越自然规定性的人性(道德)统一性的“人自身”而先天地、必然地要求的。
神话-起源故事,由于讲述了人性统一性的超越性本原,使得神话的信仰-叙事不仅是人的本原性存在-实践本身,同时也是人的本原性存在-实践的客观性条件。由于人的本原性存在-实践的神话信仰-叙事,是“人自身”的纯粹理性的必然性要求,同时也是人的纯粹理性得以践行其自身的客观性条件,所以对于人的本原的存在-实践来说,神话信仰-叙事本身以及神话信仰-叙事所给出的超越对象就具有了人的存在与实践的绝对真实性和神圣性。正如胡塞尔所言:
真正第一位的东西是对前科学的世界生活的“单纯主观的-相对的”直观。的确,在我们看来,这个“单纯”作为古老的遗产具有主观意见的轻蔑的色彩。当然,在前科学生活本身中这种直观丝毫没有这种东西;因为它是被充分证明的领域,因此,是被充分证明的述谓性认识的领域,确切地说,是如同决定它们的意义的实际生活意图所要求的那样的可靠的真理的领域。[35]
这就是说,神话作为人的本原的存在-实践,不是以人们现实的、日常的生活语境(现象)为实现条件;人们现实的、日常的生活倒是以人的本原的存在-实践所提供的人性统一性为实现条件。进一步说,如果人必然通过自身的纯粹理性要求信仰-叙事的本原存在以作为日常生活的实现条件,那么,康德就有理由谈论一种“理性的信仰”(rational belief)。[36]至于作为人的本原的存在-实践的神话信仰-叙事自身的起源,或者说,神话自身的存在条件,换言之,人的本原性存在为什么会采用神话信仰-叙事的实践形式?以及人的本原性存在-实践为什么能够创造出超越性统一性的信仰-叙事对象?用康德的话说,这是我们人类理性所无法洞见的。因此,对于神话叙事本身,我们人类只能取信仰的敬重、敬仰甚至敬畏的态度。
七
从实现人性统一性的立场看,神话信仰-叙事一方面作为人的本原性存在-实践的必然性要求和客观性条件,另一方面又作为人的本原性存在-实践形式本身,其真实性和神圣性是无可置疑的。正是以此,即便在历史时间和社会、文化空间语境中现实地生活的人们在心理(现象)上不再信仰神话的叙事内容,神话作为人的本原性存在的实践要求和实现条件,同时又作为人的本原性存在与实践本身,亦即:神话既是人的本原的存在本身也是自己实现自己的无条件的条件,仍然具有绝对客观的真实性和先天必然的神圣性。
这就是说,神话-起源故事,作为真实性和神圣性的信仰-叙事,由于讲述并设定了一个对于“人自身”而言的超越性统一性的信仰-叙事对象,因而具有了对于每一个人、每一个共同体的本原性存在-实践都客观、必然的有效性。当然这不是说,在人们现实的日常生活的经验世界或现象世界中,每一个人在其主观的心理(现象)上,都将认同神话的真实性和神圣性。事实上,正如杨利慧师生对田野现象的直观经验所揭示的,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并不总是在心理上信仰神话叙事内容的真实性和神圣性。但是,正如已经指出的,神话,这个讲述了人自身的本原性存在-实践的超越性起源的故事,为人性统一性原则即人的“存在的理想(应然的本体)”(马林诺夫斯基称之为“先例”或“榜样”)而不是人的“存在的事实(实然的现象)”所树立的先天必然的和客观普遍的表象,始终是真实的、神圣的,以至于正像康德所比喻的:
例如,即便直到如今也可能根本没有过真诚的朋友,也还是能够毫不减弱地要求每一个人在友谊中有纯粹的真诚,因为这种义务作为一般而言的义务,先行于一切经验,存在于通过先天根据来规定意志的理性的理念之中。[37]
对于神话,我们也可以说同样的话:即便世界上已不再有人在心理(现象)上敬畏地信仰并真诚地讲述神话;但是,对于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文化共同体的本原性存在与实践来说,神话的真实性和神圣性仍然是无可质疑的。因为,神话讲述了人作为人性统一性而存在并实践的超越性起源,即讲述了人作为“人自身”而自由(信仰和理性)地存在并实践的超越性原则。以此,只要人讲出了神话,讲述了人的超越的起源,人就已经(即使是朦胧地)将人与其他非理性、非信仰的存在者(比如动物)区别开来,从而表明了人与其他存在者不同的,即具有人性统一性,且必然显现为道德统一性的存在与实践。而神话最终作为人的道德性的存在和实践,作为人自身“应然”的存在与实践理想,其自身的理性化、伦理(道德)化即人们常说的“神话历史化”就并非作为现象世界的历史语境下的社会、文化作用的结果,而就是神话作为人的存在-实践本质——自由信仰和理性——的必然的自我显现或自我实现。[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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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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