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南昌举行的“中国江西国际傩文化艺术周”期间,世界各国学者们前往被文化部命名为“傩文化之乡”的南丰县石邮村观看了那里保存下来的古老形态的傩仪傩舞。这种平时只在每年春节期间举行的、以驱鬼逐疫为主要内容的古老仪式,作为原始先民的图腾崇拜、头颅崇拜、部落战争、原始宗教祭祀等一系列古老信仰的延续,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相当完整地存活在普通老百姓中。当然,在其历史的发展中,由于民众生产与生活方式的变化和科学的昌明,古老的傩仪傩祭已经发生了巨大嬗变,其功能,由驱鬼逐疫而逐渐增加了求吉、避灾、纳福、种族繁衍、家族兴旺等意识。与南方一些省区(大约有20多个省区)流传的傩文化相类似,在北方,一些省区或民族则流行着萨满文化,这些都属于巫文化之列。试问,这样一些显现着浓重的神秘文化色彩、或主要是神秘文化因素的文化现象,在我们今天的时代是否还有积极意义,是不是还应该加以保护呢?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只要剥开那些神秘文化的外衣,我们就可以看到,作为巫文化之一的古傩文化的精神,乃是对生命意识的崇尚与追求,尽管它所显示的对生命意识的追求和抗争有某些消极和无奈的色彩,尽管它与我们所提倡的科学发展观之间有着颇大的距离。我们共产党人和政府所信奉的和所提倡的是科学发展观,要求各级党的组织和政府努力用科学发展观指导我们的现代化建设和小康社会建设的实践,但我们不能要求九亿农民也在一朝一夕间抛弃几千年传袭下来的世界观和风俗习惯、礼仪信仰等,都能信仰科学发展观。
巫术是既与科学对立、也与宗教为敌的,但巫术也不是迷信。科学家的方法不同于巫师,他们主张对实验和新的发明予以检查和验证。科学家追求真理的严肃态度使他们随时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新问题。与科学不同,巫术所以被先民创造出来,是为了要是支配自然力,为人们解决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不过它所采用的方法和手段不是科学的,而是玄学的、虚幻的、或消极的。如何理解和对待巫术这类文化现象,众说纷纭,不胜枚举。英国学者基思•托马斯说:“宗教、占星术和巫术都是旨在帮助人们解决日常问题,指导他们如何避免不幸以及如何说明已遭受的灾殃。……有人正确地指出:‘宗教涉及的是人类经验的根本问题,而巫书则始终环绕着具体而细小的问题。’……巫术成为通往继续生存的钥匙。”[4]在欧洲,宗教视巫术为敌,16、17世纪,宗教裁判所和神学曾经对巫术和术士实行过残酷的镇压,但却未能将群众中的所谓“大众巫术”活动和巫术思想彻底铲除干净。
笔者认为,20世纪功能学派文化学的代表人物马林诺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倒是仍然可以为我们所借鉴。他说:“无论有多少知识和科学能帮助人满足他的需要,它们总是有限度的。人事中有一片广大的领域,非科学所能用武之地。它不能消除疾病和腐朽,它不能抵抗死亡,它不能有效地增加人和环境的和谐,它更不能确立人和人之间的良好关系。这领域永远是在科学支配之外,它是属于宗教的范围。……不论已经昌明的或尚属原始的科学,它并不能完全支配机遇,消灭意外,及预测自然事变中偶然的遭遇。它不能使人类的工作都适合于实际的需要及得到可靠的成效。在这领域中欲发生一种具有实用目的的特殊仪式活动,在人类学中综称作‘巫术’。”[5]他的意思归纳起来不外两点:(1)人类的知识和科学不论如何发达,都无法解决人类遇到的所有问题,“人事中有一片广大的领域,非科学所能用武之地”,而这一片科学不能用武的领域,就是巫术大显身手的地方。(2)巫术产生于人类自身的需要,只要人类有需要,巫术就会相应地发生并在许多领域里发生影响,特别是在人的健康领域。他的文化论可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他的这个论断,却无疑是正确的、科学的,甚至也应是符合唯物史观的。
多年来,我们的主流文化理论,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下,总是把文化看成是纯而又纯的圣物,不允许搀杂任何杂质,凡是一切不符合想象和理念的东西,都归之为封建迷信和毒素,大张挞伐。这不是唯物史观的文化论。原始时代的先民,既相信科学,也相信巫术,一方面使用弓箭射猎和使用火烧烤,而另一方面又施展种种巫术以求达到既定目的。如在悬崖峭壁上画一头野猪和对其发射箭蔟的猎者,他们以为这幅画的功能就可以使他们成功地猎获野兽。这就是巫术的力量。现代社会里的文明人也是一样,既相信科学,也相信巫术。这种双重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仍然存在于我们当代人中间。在日常生活中,对征兆的笃信和对命运的预卜,不是常见的现象吗?在重大自然灾害降临,科学一时无能为力时,人们有时不免求助于巫术式的祈求祷告,祈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政治和仕途上遇到厄运时,不是不少人也都不由得相信起命运——命不好或命中注定——来了吗?这种矛盾的现象在生命和爱情中更为普遍。
宇宙、自然、人事,都是无限的,是人的知识、理性和科学无法穷其究竟的。巫术、宗教与科学,就都是人类文化的共同的构成因素,都是与人类共始终的。与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把宗教看作是人类精神的鸦片一样,把巫术看作是精神领域里的封建毒素,同样是机械唯物论,而非历史唯物论。当科学还不能给人类的在生存和生活的所有领域铺设出光明的大道时,当现实还不能给人类以丰衣足食、太平康乐、民主平等、世界大同的满意答案时,民间文化中的神秘思维现象,不但能满足着个人机体和想象的需要,而且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功能,在社会中有它的价值。巫术起码能在知识、理性和科学无所用武的地方和时间,给那些需要的人们以心灵的满足和慰藉。如果说得更积极一些,那么,在个人方面,巫术可以增加自信,发展道德习惯,并且使人对于难题抱着积极应付的乐观信心与态度,即使身处危难关头,亦能保持或重作个性及人格的调整。在社会方面,当科学和法制还不能作为整合社会的全职力量时,它无疑是一种组织的力量,可望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把社会生活引入规律与秩序。故而大可不必在触及到神秘文化问题时谈虎色变。
至于我们通常所说的“黑巫术”,即西方文化人类学界所说的“邪恶巫术”,是不能与所谓“善良巫术”一律看待的。前面所说的傩仪中的方相氏率领队伍,头戴面具,扮成狰狞的面目,挨家挨户入室驱鬼逐疫,其势凌厉,其实就是一种通过巫术的仪式,但它所驱逐的对象,是鬼魅疫病,以求平安吉祥。所以它是一种“善良巫术”。而“黑巫术”则不同,常常因为一种手段或一句话而危害人的身体健康与社会的安全,故而“黑巫术”是反社会、反人类的。咒语、图形巫术、妖术等都属于黑巫术手段。在“邪恶巫术”家族中,还有一种是巫蛊。尽管诅咒、图形巫术、巫蛊等是弱者和没有自卫能力者报复敌人的一种手段,但它有时却能堕落为一种恶意行为,招致受害者死亡。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