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钟敬文先生的《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不仅提出了“民间文艺学”这一学科概念,而且致力于民间文艺学理论研究领域的框定、本体的辨析、方法论的择取,全面阐述了为何建设和如何建设民间文艺学这两个基本问题,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建立民间文艺学的可能性、必要性和合理性。然而,由于该文是钟先生年轻时的作品,发表时间距现在久远,便被贴上不成熟及没有创意的标签;殊不知民间文艺学完整的理论体系正是由这篇宏文构筑起来的。该文有五个组成部分,亦可归之为系统论、本体论、主体论和方法论。“系统的民间文艺学”是全文论述的焦点,所绘制的学科理论体系的“构图”已臻完备;民间文艺本体的声音还原及民众主体性的张扬,给口头性与集体性注入了充满学术和政治张力的内涵;民间文学的生活属性为各学科提供了开阔的研究视域,而历史主义和实证主义则是钟先生力主并践行的方法论范式。“四论”涵盖了民间文艺学理论体系的基本面,奠定了一门崭新学科理论体系的发展基调,透示出钟先生远大的前瞻性视野和广阔的胸襟。在中国民间文艺学发展史上,该文堪称纲领性文献,其无可替代的地位和应该生发出的影响力是其他任何一篇文章所不可比拟的。
关键词:钟敬文;民间文艺学;学科理论体系;建设
今年是中国民间文艺学创始人——钟敬文先生诞辰120周年。在这个时间,关于钟先生学术贡献的讨论变得热烈起来。我们可以从不同维度切入这一话题,而对民间文艺学学科理论体系的构建应该是钟先生的突出贡献。学术贡献大者,莫过于创建一门学科。“钟敬文的伟大,在于他发现了民间文艺学,并为之奠定了理论基础,创建了一门学科。”认定钟先生为该学科创始人有着明了的证言。1936年1月,《艺风》第四卷第一期刊登的钟先生的《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有这样一段话:“它(指民间文艺——引者)的研究的科学化,却还是很新近的事。把这种文化的事象,作为一个对象,而创设一种独立的系统的科学——民间文艺学,这在寡闻的我,以前还没有听到过。但是,现在我以为这种科学的建设,是不容许再迟缓了。”经过“五四”歌谣学运动和“到民间去”的田野洗礼,民间文艺研究成果及采风成果相当丰硕,相关概念和范畴的讨论比较深入,建立一门学科的条件已然成熟,“不容许再迟缓”确为实情。民间文艺学的提出委实不是钟先生心血来潮,乃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一种学科的成立,绝不是很偶然的事,也不是任凭一二好事的学者可以随意杜撰的事”。从这篇宏文开始,“民间文艺学”便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名称,并一直沿用至今。
就民间文艺学的发展历程而言,《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是“一篇石破天惊的理论檄文”,可认定为民间文艺学学科正式成立的宣言,堪称纲领性文献。不过,“因为发得太早,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民俗学和民间文艺界,都很少给予实质性的研究。人们把它当作钟敬文民间文艺学的奠基之作,却对它的成熟程度持怀疑态度。……也造成对它的研究不足。实际上,它有特殊的承重之处”。关于钟先生民间文艺学思想的研究,已出版了多部学术专著,相关的论文更是汗牛充栋。在这些论著当中,《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往往被一笔带过,而对其价值的评估也颇多争议,褒贬不一。在钟先生所有的学术成果中,这种境况是绝无仅有的。
《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不仅提出了“民间文艺学”这一学科概念,而且致力于民间文艺学理论研究领域的框定、本体的辨析、方法论的择取,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建立民间文艺学的可能性、必要性和合理性。钟先生“第一次提出了把民间文艺学作为文化科学中一门独立的、系统的学科的构想,并就其对象特点、建立的社会条件、所应采用的方法及主要任务等,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和主张”,并“初步构建了民间文艺学的理论框架”。民间文艺学学科的理论基调和定位从此得以确定,这一学科理论体系的基本走向和未来路径由此明朗起来。《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闪耀出钟先生民间文艺学学科思想的光辉。有学者如此评论:“他的这些观点,极大地影响了我国民间文学事业的研究和发展方向,引起民间文学界极大的反响,标志着我国民间文艺的研究,由片段的,部分的理论探索向全面化、系统化、科学化迈进。”有学者在解读了《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的多处论述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由是观之,钟敬文晚年的民俗学、文化学思想当年就在民间文艺学学科建设中体现出来了!”并不夸张地说,该文的洞察和阐释力度并不弱于以后钟先生发表的同论题文章。
针对这些符合学科史实际的论断,也出现了相左的观点,认为“这篇文章尚嫌浅薄、稚嫩”。钟先生也“觉得当时自己在建立这门科学的意识上,还只是开始构想。……我那时的学科意识,到底是相当薄弱的。……换句话说,学科意识虽已粗略具有,但是如体系结构一类的问题,终究是没有好好想过的”。其实,毕竟过去了半个世纪,即便这篇文章已相当成熟(相对于当时学界的整个学术水平而言),钟先生也会说出这番话的,这是他对待自己学术成果的一贯态度。或许受到钟先生本人谦辞的影响,类似的言论层出不穷,如:“有些研究钟敬文学术思想的文章却过分夸大了《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的历史作用……该文在学界的影响,当时及以后均十分微弱,它最多只是钟敬文本人学术历程中的一座里程碑。”“第二、三部分并无创见,第四部分又颇显游离,那么,该文最核心的部分,其实也只是一般谈论而已,没有特别的贡献。这样,它的价值就只有体现在第一、五部分,即对建立‘民间文艺学’的呼吁了。”不过,尽管有学者对“最为人称道,且钟敬文本人也时常作为一个个人里程碑提出的”说法颇不以为然,但也承认:“《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不是拔地而起的孤峰,而是这一时期(指杭州时期——引者)他连续学术思考的一个突出代表罢了。”“在思考与写作上相对最成熟。”“为民间文艺学勾勒了大致的系统框架。”钟先生曾说:“我喜欢‘实事求是’这句话。”实事求是地评价,这篇文章在中国民间文艺学发展史上具有的地位和产生的作用,是其他任何一篇文章都不可比拟的。
因《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面世后随即爆发抗日战争,此后,中国民间文艺学的理论研究便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十年动乱”一结束,钟先生便重新思考民间文艺学的理论建设问题,发表了《把我国民间文艺学提高到新的水平》(1980年),《关于民间文艺学的科学体系及研究方法》(1981年),《加强民间文艺学的研究工作》(1982年),《建立新民间文艺学的一些设想》(1983年)等一系列相关论文。在民间文艺事业百废待兴的学术环境中,这些论文引起广泛的学术反响实属必然,然而《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反而被学界遗落,未能产生应有的学术效应,只是在梳理民间文艺学术史时才被反复提及。
《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被列为《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上下),《钟敬文文集·民间文艺学卷》等的首篇,钟先生亲自参与了这些论集、文集的选篇工作,说明他对该文还是比较看重的。在晚年,钟先生多次提及自己是“五四之子”,感叹自己在民间文艺学领域具有崇高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的划时代“开端”,“为后来马列主义的民间文艺学开辟了道路”。其实,这篇文章的学术价值被严重低估,所蕴含的民间文艺学学科思想绝非浅薄、稚嫩,而是相当深刻。后来钟先生的一些重要论文,如《民间文艺学上的新收获》《建立具有中国特点的民间文艺学——一九八〇年七月在昆明云南大学〈思想战线〉编辑部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加强民间文艺的研究工作》《建立新民间文艺学的一些设想——四月十一日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第二届年会上的讲话(摘要)》等,都沿袭了这篇文章的基本话语风格和理论基调。甚至可以这样说,钟先生后期关于民间文艺学学科理论建设的重要论点几乎都出自该文。当然,站在当今学术前沿,重读《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难免有陈旧之感,该文一些表述甚至已过时,但其所张扬的坚定的民间立场,对民间文艺本质的深刻揭示以及关于建立民间文艺学的可能性与必要性的精湛论述,都闪耀着永不磨灭的思想光辉。
那么,该文和学科理论建设之间构成了怎样的内在联系呢?任何学科体系都有一些绕不开的理论问题,《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之于中国民间文艺学理论建设的意义就在于关注并回答了那些绕不开的问题,其答案足以演绎成民间文艺学学科的理论话语体系。有学者全面归纳了钟先生在民间文艺学领域突出的学术思想和学术追求:(1)强化学科整体建设意识;(2)指出民间文艺学不是一般的文艺学;(3)倡导多角度的综合研究;(4)倾向浓厚的历史关怀;(5)注重实证研究。纵观钟先生所有的相关著述,这五个维度的确尤其引人注目,亦有一些学者认同这一归纳并从不同侧面展开了类似的论述。钟先生自己对这一定性的归纳也颇为赞赏。民间文艺学学科理论建设最为重要的也无外乎这五个维度,它们属于绕不开的问题。在学术历程的自始至终,钟先生有意识地将学术研究与学科理论建设统合起来,在学科建设的理论层面,钟先生给予民间文艺学这一学科全方位的学术观照。这是钟先生相比于其他民间文艺学者的优越之处,也是他成为民间文艺学的创始人和领航者的症结所在。
在钟先生所有谈论学科理论建设的文章中,最能体现学术和学科一体化的正是《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为何建设和如何建设民间文艺学这两个相互关联的理论问题,其解答正是诉诸上述五个维度。不仅如此,该文甚至为五个维度的提升腾出了足够广阔的空间,其中第一个维度为系统论,第二个维度为本体论和主体论,最后两个维度为方法论。钟先生并没有围绕这“四论”驾驭全文,故而答案并非一目了然,而是散布于该文的前前后后,需要经由深度解读才能构拟、抽提出来。该文思想的闪光点隐含于朴素而流畅的文字里,倘若逐字逐句延展品读,以“四论”为核心汇聚闪光点并加以阐发,就完全可以重构民间文艺学学科的理论体系,并绘制出跨越时代的民间文艺理论的话语图式。
01 民间文艺学的系统论构建
有学者如此评价钟先生的学术成就:“不遗余力地推进这门学科的总体建设和发展,表现出强烈的学科整体建设意识。这使他在现代众多民间文艺学家中卓然特立,别具一格。”“推进”和“整体建设意识”都肇始于《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而且该文所表现出来的“强烈”,丝毫不逊于后来的相关论述,只不过立足点有差异而已。在钟先生看来,就学科思想建设而言,“系统”较之“整体”更为贴切、适合,系统论是学科建设之必需。
钟先生在《建立新民间文艺学的一些设想》一文中说:“我们建立的民间文艺学,概括地说,应该是这样的一种人文科学——以马列主义为指导的、从实际出发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系统的民间文艺学。”“新”意味着进入新时代,当然也包括更为完备的“设想”,而且是“中国特色”的。但一个学科的建设毕竟有着内在的规律和核心要素,新旧学科皆然。“系统的”是学科理论建设的基本要求,同样也是《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的关键性词语,钟先生又称之为“科学的构图”。关于民间文艺学理论系统的架构,委实为这篇论文论述的焦点和重心,却被所有的相关研究所忽视。这篇论文的民间文艺学学科史价值被严重低估,部分缘由正在于此。
“社会文化进步了,一切知识学问的探究,当然要求着扩大境界,而且尽可能地紧密化、系统化。”在文中,“系统的”“系统化”共出现了9次,系统论意识何其强烈。紧扣“建设”谋篇布局,彰显钟先生构建民间文艺学理论体系的宏伟规划和气度,也是学科建设之必然。“为了使关于它(民间文艺)的研究精密化、系统化,我们毫不客气地要为这种研究另创立一种独立的科学。”民间文艺研究的系统化及民间文艺学学科建设这二者属于一体两面,学科建设的理论问题必定是系统化的,需要进行顶层设计和通盘安排。足见,《民间文艺学的建设》绝非一时兴起之作,而是钟先生胸有成竹、深思熟虑的学术结晶;也不能与一般的学术论文相提并论,不同于他以往所有的论文,这篇文章研讨的绝非个别的具体问题,而是毕生崇高学术理想和夙愿的最初的尽情坦言,是他郁积于心的强烈的民间文艺情结的最终释放。
中国民间文艺学学科系统论的构想基于两个前提:一是“民间文艺的断片的、部分的理论方面的探究,可说是‘古已有之’的了”,且成果足够丰富。若要具体列举,便数不胜数。二是“民间文艺某些部门的单独的研究,早已有成为系统的科学的,象神话学、童话学这类名称,在今日学术界中,还能算是很新奇的学术名词吗?”第一个前提表明:民间文艺的个案调查和局部理论研究积累了比较充足的实践经验,已在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民间文艺”这一概念和领域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为建立一门独立的学科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后一个前提意味着在民间文艺界,已有了建立“系统的科学”的成功经验。已经建立起来的神话学、童话学属于民间文艺学的有机组成部分,有待建立的还有歌谣学、史诗学、传说学、说唱学、谚语学等。这类体裁学系列组合成“系统的民间文艺学”,学科如何建设这一问题的答案轮廓顿时清晰起来。自此,我们完全可以理解钟先生何以理直气壮地说:“民间文艺学的建立,在此刻与其说是太早,还不如说已是较迟了。”
钟先生清醒地意识到,学科建设是一个系统工程,学科理论建设的学术工作十分繁重。他说:“作为文化科学之一的、系统的民间文艺学,那主要的任务,不消说是在于阐明以下各方面的问题:这种对象的特点是什么呢?它是怎样产生的呢?又怎样发展和变化呢?它的功用是什么呢?……简单地说,这种科学的内容,就是关于民间文学一般的特点、起源、发展以及功能等重要方面的叙述和说明。”紧接着,就上述问题,他发表了自己的真知灼见,然后又补充道:“以上所举的各项之外,其他象关于民间文艺的范围、分类、样式、形态及它和别的文化部门的关系等,都应该是作为系统的民间文艺学的构图的一部分。”几乎所有民间文艺学的理论问题都在列,这里面没有提到方法论,大概由于治学的方法太过重要的缘故,在接下来文章的第四部分进行了专门讨论。这幅民间文艺学学科体系的构图已相当完备了,可以说,所要做的学术工作都涵盖在里面。20世纪80年代初,钟先生提供了另外一幅民间文艺学理论构图,主要包括原理研究、历史的探索和编述、评论工作、方法论及资料学。两者对照,可见只是表述上的差异,系统论的向度基本一致。当然,回溯百年民间文艺学发展史,理论外延大大溢出了钟先生的构图,钟先生的系统论只限定于民间文艺学本体内部罢了。
对于一个新兴学科而言,理论体系架构当然至关重要,属于学科如何建设的问题。这方面的论述占据了《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的大部分篇幅。然而,值得关注的并非“系统的民间文艺学”的提出,也不在于构图本身。换句话说,钟先生不只是展开系统论的构想,还更倾心于将构图付诸实施,也就是“各方面的问题”的解决,毕竟学科理论建设的关键在于学术研究。事实上,那些“主要的任务”已基本完成,未及完成的,是“因为篇幅的关系……不能不暂且把它们省略了”钟先生率先垂范,身体力行,不仅构筑起民间文艺学学科的理论大厦,而且不遗余力地添砖加瓦。他倾注全部的心力让民间文艺学的“系统”得以充实,以证明“这种科学的能够成立,乃至于具有相当的发展前途,是没有较大的问题的”。在钟先生之前,已有诸多学者涉足民间文艺并成果斐然,但都半途而止,唯有钟先生毕其一生,为民间文艺学事业呕心沥血。“而创设一种独立的系统的科学——民间文艺学”,才真正地掀开了他民间文艺学事业征程的序幕。中国民间文艺学学科理论系统的建设,同样也是从这篇文章起步的。毫不夸张地说,《民间文艺学的建设》一文与钟先生的学术使命休戚相关,对中国民间文艺学的形成和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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