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来看,母题以及承载它们的意象并非一次性的修辞活动,它们可以看成是民族或民系的集体记忆,由集体不断传递、不断补充、不断丰富的记忆。一定的母题与意象,虽然与一定的历史文化背景相关,但它们既可能变迁或异化,亦可保留原貌不断地传承下去。
作为汉民族母体之一脉的客家民系,“出发前的记忆”已经永远溶化在血液里,世代更迭时世变幻亦不会抹去;同时这些记忆也会随着时代而发展、丰富和变化。对婚恋题材的客家山歌而言,它所选择或组合的意象与母题亦应如此。不过,意象,特别是生活中具体事物与情境构成的意象更可能发生变异,而母题,“它一旦产生,就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复制,不断强化。它甚至逐渐脱离了具体作品的桎梏,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徽号。”[1](P26)因而,掌握了现有文本所记录的意象,我们不仅能探查相关母题的传承,还可能在理论上追溯历史文化的原貌。这正也是本文的期望所在。
如前所述,客家山歌是由客家山民们心造口传的。山民们往往在宣泄心中之情时,喜欢将劳动和生活中所闻所见所得的物与象用作比附。而自然物象,尤其是植物的生长与繁衍,是与彼时彼地的自然状况相适应的,所在的地域物候不同了,植物当然会有不同,因而作为构建意象的自然物象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但是,情恋母题一般不会因传达载体的变化而变化,由此,就有可能从自然意象的变换中看到客家山歌情恋母题的传承。如:
例19.龙眼开花头到尾,不如牡丹花一支。路上逢连千万枝,总有一支当得你。
歌手将眼前盛开的龙眼花比作情郎眼里的少女,龙眼花是成簇开放的,所以有“头到尾”的描述。歌中形象地描述了男青年对爱情的忠贞,在朵朵成簇的锦秀丛中,只记得那恰好配得上自己的一朵“牡丹花”。牡丹产地约为北纬30~40度,正是中原出产,客家聚居地多在北回归线附近,不宜种植牡丹。而且,在中原文化传统中,牡丹象征着富贵与吉利,多供士大夫欣赏把玩,并非普通农民所常见。一个习惯以劳动中的见闻为创作题材的民歌手,何以将从未见过或极少见的牡丹花纳入口头创作之中?合理的解释是,自唐代盛栽于长安被誉为“国色天香”,到明代汤显祖的名剧《牡丹亭》出来,牡丹已经成为富贵吉祥与美女、青春、爱情的象征。[6](P49)客家人经过多年迁徙后来到了南方,虽然生活与劳动环境发生了变化,却在不知不觉中保留下了中原文化传统的记忆,对牡丹的象征意义十分熟悉。同时,源自本民族民歌中的古老的情恋母题,也跨越历史传承至今。因此南国的客家郎虽然未必见过牡丹,却能以其艳丽比喻恋人,并将之与“龙眼花”之类的南国意象加以对比。这种喜用眼前物象与记忆中、想象中的物象加以比较的习惯,已经成为客家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这种将随处可见的生活色彩与自然意象,与他们并不常见的传统文化符号组合一起的情况,造就了客家山歌颇具个性的文化现象。
对客家文化、客家民间文艺以及客家山歌的研究由来已久,相关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学者们在研究方法、切入视点等方面各有路径,例如冯光钰认为,应将客家民间文化置于整个移民文化当中去考察,理顺客家山歌的形成和流变。认为客家山歌的根在中原,但由于民歌在流传过程中的变异性,所以大部分客家山歌在中原地区很难找出原型。[7]王耀华则认为,客家山歌既受了部分中原音乐传统影响,又受到了南方汉族音乐的影响,并在某些方面和南方少数民族音乐有相互交流和影响[8]。王东甫则从歌词着眼,认为客家山歌上承《诗经·国风》以及汉魏乐府,并吸收了江南民歌的风格。[9]黄遵宪在收集整理梅州客家山歌的时候,从写作手法上发现客家山歌比其他地方的民歌更多地继承了《诗经》十五国风的特点,十分强调赋、比、兴的修辞手法:“十五国风妙绝今古......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10](P316)此外,还有学者从民俗、语言、功能等方面入手研究客家山歌。这些都为客家学界今后的研究奠定了相当坚实的基础。
只是,从自然意象与母题理论出发,对客家山歌进行探析的论文尚未多见。因此,本文做了如此选题,这是基于以下的考虑:尝试通过对客家山歌中自然意象的营构与变化轨迹的考察,探索剖析其情恋母题的历史文化传承性,以之为下面继续深入研究客家民间文艺中的意象、母题及其相互关系探一条路。
参考文献:
[1]陈建宪.神话解读[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2][美]E·希尔斯著.傅铿、吕乐译.论传统:译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3]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4]叶灵凤.花木虫鱼丛谈[M].北京:三联书店,1991.
[5]谭元亨.客家圣典[M].深圳:海天出版社,1997.
[6]邓云乡.中国养殖文化-草木虫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7]冯光钰.客家音乐与移民文化[J].音乐研究,1998(4):40-45.
[8]王耀华.客家山歌音调考源[J].音乐研究,1992(4):21-25.
[9]王东甫.色彩斑斓的客家情歌[J].广东民族学院学报,1994(2):34-36.
[10](清)黄遵宪.人境庐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1]梅州市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委会:《梅州风采》,嘉应文学(总57、58期)。本文的山歌例主要从此书选引。
[12]荣格《论分析心理学与诗歌艺术的关系》,参见《文艺新学科新方法手册》,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7年。
[13]余冠英《诗经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6页。以下所举诗经例主要出自此书。
[14]以上几首民歌选自周玉波《老民谣老童谣老情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
[15](清)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卷1《山歌》。
[16]加拿大学者弗莱的话,转引自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代序》。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
(本文原载《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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