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华靡的文字与民间口头语言风格不类,应是王嘉恣意逞才大加润色的结果,也许是他故意渲染远方异物和招魂之术的神秘性而有意对招魂过程详细描述,但故事的基本情节仍然是汉武帝思念李夫人,让方士招她的神魂。这个传说还有其他变形,如《洞冥记》载:“有梦草,似蒲,色红。……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东方)朔乃献一枝,帝怀之,夜果梦夫人。因改曰怀梦草。”[14]132在汉武帝其他传说中,也有类似的变异。传说都依托于一定的史实,但是在传承的过程中与史实日渐疏离,人物和情节的颠倒和错位日益增多,同时在传说中不断注入民众的情感、信仰和神秘观念,衍生出新的情节。我们今天来考察这样一个变化过程,可以发现在传说演变的时候民众如何透过自己无意识的加工来改造历史人物;同时,我们也可以发现这种改造是在怎样的情感态度和宗教观念的导引下完成的。
汉武帝优宠方士、寻求神仙不死药的传说是后世民间传说最为集中的一个主题。汉武帝跟秦始皇一样是寻找神仙不死药的代表人物,在后来的传说中,他的求仙活动比秦始皇更多地为人所讲述。历史上他求仙一无所获,这是众所周知的;可是在民间叙事中情况并不是这样糟糕,他的求仙活动得到了神仙的回应:他祭祀名山大川得到了神仙的嘉奖,他患病得到了巫神的治疗,西王母曾降临他的宫室并赏赐仙桃,东方朔则被描述成谪仙人隐伏在他身边。但是,他的求仙还是被拒绝了。汉武帝传说加进了很多玄怪成分,但仍有对史实依托不违之处。
汉武帝优宠方士的传说也非常多。跟他交往较多的方士先后有薄忌、李少君、少翁、栾大、公孙卿等,还有神君(女巫)、越巫、楚巫、胡巫之类。在民间传说中,他对方士巫祝的宠爱超过了大臣,他甚至令巫祝诅咒犯颜进谏的大臣。《风俗通义》载:“武帝时迷于鬼神,尤信越巫,董仲舒数以为言。武帝欲验其道,令巫诅仲舒,仲舒朝服南面,咏诵经论,不能伤害,而巫者忽死。”[15] 巫者以术伤人,属于黑巫术。民间多有利用黑巫术害人的传说,而汉武帝竟以“验其术”为由让越巫诅咒董仲舒,应该说是很不道德的做法。不过,董仲舒言行正当,所诵儒家经论在民间观念中也具有辟邪的性质,所以他安然无恙,而越巫自遭其殃。王符《潜夫论·巫列》云:“夫妖不胜德,邪不伐正,天之经也。”[16]在这个批评汉武帝优宠方士的故事里,“巫者忽死”的结局显示了汉代民间已经形成了“邪不伐正”的思想观念,而且精英人士对这种观念也是认可的。有意思的是,汉武帝竟是这次越巫施行邪术的主谋,由此可见民众对汉武帝的总体态度。
栾大是汉武帝面前最大言不惭的方士,史书对他的记载也比较多。栾大最令人称奇的一件事是他下棋时能让棋子自相击打。《史记·封禅书》载:“上使验小方,斗棋,棋自相触击。”[1] 1390在民间口头流传的过程中,棋与旗同音,后来就说成“斗旗”。《汉武故事》云:“栾大有术,尝于殿前树旍数百枚,大令旍自相击,翻翻竟庭中,去地十余丈,观者皆骇。”[11]220 旍通“旌”,即旗。由于流传过程中的讹谬,棋盘上的棋子相击演变成殿前的旗帜自相搏击,而且夸大其词说旗帜有数百枚,相击时翻然腾起,离开地面达十多丈之高。棋子自相触击,用磁铁做棋子就可以做到了。唐代司马贞在给《史记》做索隐时,引用《万毕术》云:“取鸡血杂磨鍼铁杵,和磁石棋头,置局上,即自相触击也。”[1]1390 然而在传说中栾大可以使数百面旗帜腾跃相击,就极大地夸饰了他的方术,其现场效果是“观者皆骇”。对栾大方术的叙述,掺入了民众的神秘观念和神奇想象。
在众多的汉武帝寻求神仙不死药的传说中,神仙降临汉宫与汉武帝相会是最大的亮点。在汉武帝的宫掖中,西王母、巨灵神,还有其他仙女,都曾经光临。《博物志》卷八云:
汉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泽以求神仙之道。时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当来,乃供帐九华殿以待之。七月七日夜漏七刻,王母乘紫云车而至,……。帝东面西向,王母索七桃,大如弹丸,以五枚与帝,母食二枚。帝食桃辄以核著膝前,母曰:“取此核将何为?”帝曰:“此桃甘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时东方朔窃从殿南厢朱鸟牖中窥母,母顾之,谓帝曰:“此窥牖小儿,尝三来盗吾此桃。” [14]220
西王母降临九华殿,与汉武帝相向而坐,以仙桃相赐。这是一个长期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传说,后代诗词也多有吟诵。《汉武故事》所载与《博物志》有所不同,汉武帝曾向西王母当面索要不死药,但西王母说:“太上之药,有中华紫蜜、云山朱蜜、玉液金浆,其次药有五云之浆、风实云子、玄霜绛雪,上握兰园之金精,下摘圆丘之紫柰,帝滞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也。”[11]222 西王母认为汉武帝“欲心尚多”,拒绝了他的请求。也就是说,将来他潜心修道,消除欲心,才可以得到不死药。然而,他并没有接受西王母的告诫,后来他征伐异域,杀戮方士,西王母派遣使者责备他道:“求仙信耶?欲见神人而先杀戮,吾与帝绝矣!”[11]223 在传说中,是汉武帝的贪欲之心和残暴本性断绝了自己的求仙之路。王嘉曾对汉武帝求仙评价道:“夫仙者,尚冲静以忘形体,守寂寞而袪嚣务。武帝好微行而尚克伐,恢宫宇而广苑囿,永乖长生久视之法……,盖犹嬖惑之宠过炽,累心之结未祛。欲竦身云霓之表,与天地而齐毕,由(犹)系风晷,其可阶乎?”[13] 125 这段话是魏晋时期的人说出来的,反映了时人对汉武帝大力优宠方士、热衷寻仙却一无所获的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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