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国最初对史诗有所讨论的人物,可能是蒙古族学者(一说藏族)松巴·益喜幻觉尔(1704-1788)。他是青海省互助县佑宁寺僧人。他和六世班禅白丹依喜(1737-1780)于1779年以信件方式讨论过格萨尔有关问题的看法。后来松巴将有关专题汇集成册,题为《关于格萨尔问答》,收入甘肃拉卜楞寺所藏松巴全集中(《问答》之部第11-16页。)[15]
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史诗研究,在中国开展得比较晚。最早对史诗这种文体发表议论的,恐怕是章太炎。稍后的胡适等人也有所议论,并称之为“故事诗”。较早刊发介绍性文字的,当推任乃强先生。他1929年考察西康藏区,历时一年。在1930年12月《四川日报》副刊上,发表了题为《藏三国》和《藏三国举例》两文,向外界介绍藏族史诗《格萨尔》。
从18世纪以来,西方的学者就开始了关于中国少数民族史诗的研究。例如,有统计说俄国的帕拉斯在圣彼得堡出版的《蒙古民族历史资料汇编(第一卷)》(1771-1776年),是今天所见最早的成果。1804-05年,在里加出版了《卡尔梅克游牧记》,德国旅行家别尔格曼在卡尔梅克地区旅行,记录了蒙古史诗《江格尔》的两个片段。大约从1851年开始,西欧的蒙藏史诗研究突然勃兴,司卡特、舒特等人的专论,在《柏林科学院论文集》上连续发表。稍后的英国和俄国,比较有水平的研究成果也渐渐多了起来。例如英国施拉根维特,德国的施夫纳和拉德洛夫,俄国的波塔宁和弗拉基米尔佐夫,芬兰的兰斯铁等,皆为大家,成就卓著。
与我国西部族群的史诗研究有关系的学者,在20世纪早期的代表性人物,是苏联的日尔蒙斯基,以及稍后的查德威克和哈图,哈图是伦敦史诗讲习班的主持人。近年的执牛耳者,则非德国学者卡尔·莱歇尔(Karl Reichl)莫属。他的代表作《突厥口头史诗:传统、形式和诗体结构》(Turkic Oral Epic Poetry: Traditions, Forms, Poetic Structure, Garland publishing. INC. New York & London, 1992) 列入弗里所主编的一套影响很大的丛书中,于1992年在美国出版。他的研究,既有传统突厥学的重视语言材料、重视田野调查的特点,又大量吸收了口头程式理论和其他晚近理论的养分,从而形成了视野开阔、材料扎实、论述稳健的风格。
阿尔泰—蒙古史诗研究领域,享誉国际的人物,多在俄苏。先有尼古拉斯·波佩(二战后移居美国)后有聂可留朵夫和其他学者。欧洲的学者中,首推德国的瓦尔特·海西希。他关于蒙古史诗母题系列的研究,影响很大。他的若干著作和专论,在相当的深度和广度上讨论了蒙古史诗的各方面问题。他精通蒙古语,对蒙古材料极为熟稔。他由于在蒙古学方面的杰出贡献,获得不列颠皇家亚洲学会院士称号。
中国的史诗研究,在几个方面为国际史诗学理论建设提供了有价值的思考。择要而言,一个是丰富了史诗的类型——对中国南方诸民族的“创世史诗”和“迁徙史诗”的总结,已经得到学界的认可。再者,文化类型的多样性和史诗传承的丰富性,以及大量活形态史诗传承,引起了新的问题意识和新的解读史诗的努力,例如,仅以藏族为例,史诗演述能力的习得(例如藏族“神授”艺人)和歌手传承文本类型的多样性(例如藏族的“掘藏”文本),对全面认识史诗,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事例。又如,在对史诗性质和功能的理解上,在对史诗演述中若干“要素”的认识上,在史诗文本类型和属性的观察和总结上(例如彝族史诗中存在的“公本”和“母本”,“黑本”和“白本”,以及与“口头论辩”相联系的史诗演述活动),为史诗学的深化,提供了有益探索。质言之,中国诸史诗传统为观察史诗形成、传播、发展、变异、文本化、歌手的作用和风格等环节,提供了极为多样鲜活的材料,为史诗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坚实基础。
我们不准备介绍特定民族史诗传统的专项研究成果,而更偏重在史诗理论和方法论上有贡献的代表性人物,乃是因为史诗是人类表达文化中的一个大项,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对在全世界各地传唱的史诗数量有个大概的估计。研究成果更是汗牛充栋。不过,从大的地方着眼,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在若干基本问题的阐释上,20世纪的国际史诗研究,令人耳目一新。例如,从伦敦史诗讲习班那时开始,关于史诗的文类界定问题,视域更为开放了。以往以西方标准为终极标准的理念,得到校正,此其一。其二,对史诗进行“文学学”研究的方法,已经被远为多样的新方法取代。民俗学和人类学的史诗研究,更多地把史诗看成是一种“传统”而非一件“作品”。口传史诗的演述,也被理解为一种综合的民间活动事相,有复杂的运作方式和社会机理,而非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取悦听众的演出。对史诗文本的理解,也因为口头诗学(oral poetics)理念的介入,而形成相当深入细致的学理思考。其三,一则史诗故事的一次演述,与歌手的“大脑文本”是什么关系,与其他歌手的其他史诗演述是什么关系,与神话、英雄哀歌(lament)英雄挽歌(elegy)英雄叙事短诗(lay),乃至传说等等其他文类是什么关系,它们之间的“互文关系”(intertextuality)具有怎样的特征,对这些问题的追问和解索,都带有强烈的20世纪的时代色彩。其四,以传统为本,以歌手为本的“讲述民俗志”倾向,在相当程度上影响近年的史诗研究走向。对于史诗的诸多“基本尺度”的重新考量,就带有颠覆经典文学学研究的意味。什么是一个“大词”或程式,什么是一个“诗行”,什么是一个“典型场景”或“故事范型”,什么是程式的“频密度”,这类问题的提出,带有强烈的指向性,是从多少被边缘化的传统出发,对需要改写的“核心理念”发出的冲击。其五,口头史诗从现场创编、到意义生成和传递、再到听众完成接受的整个过程是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中完成,这就给口传史诗的文本解读和意义传递,生产过程和消费过程,以及从信息发送者到接收者的复杂互动关系的理解,带来了新的角度和契机。
总之,在西方的人文学术格局中,史诗研究一直都是比较重要的一个领域,大师辈出,成果无数。反观我国,活形态的材料蕴藏相当丰富,学术研究却起步很晚,积累也不深厚,未来的道路还是很漫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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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研究课题隶属于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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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朝戈金博客 2008-11-04 19:5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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