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人类学早期曾集中于对土著雕刻、壁画等“物”的研究,其奠基人之一盖尔曾经提出,在研究艺术品时需要看到“连贯性之轴”(axis of coherence)。(6)笔者理解这个连贯性之轴不仅在艺术品研究中是重要的,也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包括建筑研究在内的物质研究值得依循的路线。它之所以重要,在于倡导建立主客体之间的联结脉络。而所谓连贯性之轴,在布迪厄经典的空间研究中就有所体现:在研究柏柏尔人的房屋时,他通过对普遍存在于各个范畴的结构等式的归纳,在空间/物、社会、超自然等各个领域之间建立起来贯通的相关性。(7)
沿着这条连贯性之轴,从物质本身出发去理解物质性(materiality)本身以及对人文世界的影响,笔者认为需要在次一级的层级上有明确的方法去说明揭示:以物质形式存在的建成环境一直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人类。在认知行为科学方面,已经有大量的研究从各种角度去测量空间如何影响人类的行为和情绪等。这类研究建立在实验和测量的基础上,局限在认知和行为上,并且以个体感知为单位。那么在集体的尺度、历史的跨度上,空间如何塑造文化?又如何在价值观上影响人?这或许是人类学社会学能够贡献的部分。以往相关的人类学研究虽然有很多,但多数是阐释型的研究,并没有提出证明上述事实的具体途径。为了研究建成环境如何在集体的历史的层次上,从物质性的角度塑造社会文化,本文为研究方便起见,以约束力为刻度,临时划分出三个作为分析单位的层次。首先是空间的规矩。包括明确的空间使用命令/禁令,也包括微观的权力,例如潜移默化地对身体的规训;其次是环境给人带来的可能性,例如提供行为路径,诱发或压抑一些倾向。借鉴行为生态以及设计学领域的示能(affordance)概念,这种可能性是,环境提供给动物的东西,并且动物可以凭借自己所拾取到的环境信息进行适当的行动。生物体往往顺‘势’而为,也可以看作一种“势能”。再次是空间的氛围,氛围指向的是切身性的身体经验,存在意义上的综合主观感受。三个领域表面上的强迫性是递减的,但是,影响深度并不必然伴随强迫性的递减而递减。空间氛围对人们集体意识的影响并不必然比空间规矩的影响小,哪怕这种影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综合来看,如果空间是有力与气的,那么它的“力气”体现在规矩与规训,体现在对人类行为的诱导与限制上,它的“气力”则体现在对体验的氛围浸染上。这三个分领域在群体层面和个人层面都是成立的,而且经常以社会事件的发生为媒介,以历史变迁过程中的复刻与迭代为自身效果的证明。
遵循上述路径,本文以福州永泰县寨堡类民居为例——承托了宗族集体生活经验的典型民居,来说明空间对社会的形塑作用。2017-2018年间,通过采访有民居使用体验的老人,试图在空间与人的交接面上,融合静态的空间形态分析(传统建筑学擅长的领域),物质的意义象征体系(传统人类学擅长的领域),以及流动的日常生活。
庄寨作为民居建筑遗产
庄寨源自福建福州市永泰县近年来对本地民居-防御建筑群落的命名。多数庄寨名字叫“某某庄”或“某某寨”,也可同时有庄和寨两个名字,例如青石寨又称仁和庄。在福建类似的建筑群落还有土楼和土堡,一些建筑学家也倾向于把永泰的庄寨划入到土堡。上述各类在全国民居谱系内可以都算作寨堡类民居(或称堡寨式)。庄寨原先并无统一命名,近年在保护工作中出于差异化地域建筑以突出地方特色的考虑,综合形成“庄寨”这样一个称谓。“庄”强调安居,“寨”强调防御,可见庄寨是防御和居住功能并重的。庄寨体量巨大、数量众多。根据永泰县古村落古庄寨保护与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村保办”)的统计,历史上庄寨总量估算有2000多座,经过匪患、改革后拆建潮,保存较好的庄寨现存146座,其中占地1000平米以上者98座。(8)这些规模巨大的民居可以容纳几百人共同居住。
图1庄寨鸟瞰图(青石寨)(叶俊忠摄)
在建筑形制上,庄寨和中原院落式民居形态接近。建筑材料以土、木、石为主。和土楼不同,庄寨以木构架承重,边墙并非承重墙,只是围护,人们的生活重心在内圈。外墙围拢多呈几何方形及不规则多边形,从而和梅州围龙屋固定的形制相异,和江西赣州地区土围子之无定式也有区别。居住结构较密集,每个房间平均7-12平米大小,以木板或竹篱草泥白灰墙相隔。多数层数为两层,最高可以到四层。每个房间可能是一家五六口人的休憩之所,隔层放杂物。庄寨最鲜明的建筑特色,在于防御体系设计。防御性墙体、跑马道、碉式角楼、框制斗窗、注水孔等都是为防御外敌入侵而设置,从而与一般民居区别开来。
庄寨的形成,和匪患、山林经济、宗族以及地理环境都有关系。明代嘉靖后期,福建沿海地区遭受十年倭寇之乱,抢劫财物,掠夺人口,以至“屠城百里无烟,焚舍穷年烟火”。历史学家郑振满指出,倭寇之乱促使族人筑堡自卫,从而强化了聚居宗族的军事防卫功能;在筑堡风气流行的同时,民间自卫武装也发展起来。乡族武装引起乡族械斗,又激化了当地的社会矛盾。上述多重关联的因素加剧了修筑庄寨土堡和在防御型建筑中居住的必要性。(9)到了清代社会较为安定的时期,军事防御功能退居次要,生活功能居前。历史学家杨国祯、陈支平还指出,移民开发的历史对民居建筑和居住习俗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在闽南闽西的交界之处,有限的自然资源塑造了土楼。而在开发较晚的闽中山区之中,还保存着具有中古气质的土堡与住宅。(10)同时,寨堡类民居的建筑多数是一个家族(也有多个家族合股的案例)合力建造,一方面反映了宗族势力膨胀,一方面合族而居的建筑又巩固了家族的内聚力和家族设施的完善。杨国桢、陈支平进一步提炼说,从根本上说,明中叶以后福建宗族势力和这个时期土堡的建筑一样,都是当时社会经济发展而又缺乏一种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的产物。(11)
随着人口增加,人们陆续从庄寨中搬迁出来,尤其改革开放后,庄寨逐渐废弃,绝大多数庄寨鲜有人居住,很多庄寨年久失修损毁倾塌严重,颓败阴森,孩童甚至不敢踏进庄寨大门。2015年起永泰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庄寨保护,成立“永泰县传统村落暨古寨堡保护与发展领导小组办公室”(2017年3月更名为“永泰县古村落古庄寨保护与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永泰县委县政府每年安排出2000万财政资金用于庄寨的抢救性保护。在政府引导下,诸多庄寨动员起来,开展大规模的维修。民间最起初的维修动力,源于庄寨作为祖先的遗产,乃是整个家族的象征,倒塌了即“对不起祖先”。在政府发动的保护修缮阶段,各庄寨族人是主体,宗族自行动员筹集资金和人力物力,而政府给予政策和资金扶持,并积极联系社会第三方力量介入,包括专家、媒体和社会融资渠道等等,从而呈现出政府引导、民间动员的良性互动局面。
空间的规矩
在集体生活的传统民居里,有许多空间的使用规矩。这些规矩首先是出于安全、卫生等公共利益以及基本伦常而生发出来的规约与规训。木结构房子首先要处理的安全问题是防火问题。在建筑规制上,庄寨均有封火墙以及防火门。挂瓦墙作为防火墙,由多块瓦片组合。因为具有视觉上的集阵效应,挂瓦墙已经成为庄寨的建筑符号,应用于当代新式庄寨的改造装饰。和徽派建筑的马头墙一样,挂瓦墙也从防火墙衍生为民居的象征符号。实用设施演变为审美对象。而不管是庄寨以前的住户,还是现在的庄寨使用者最常挂记的是防火检查。在目前已经供人参观的庄寨中,“严禁吸烟”是各处最明显的告示。这些都是木质地的建材属性必然带来的行为规训。
集体、闭合的空间,对人们的作息安排提出了要求,并延伸出守门人、非正式出入口等策略。当人们还在庄寨居住时,大门到夜间九点会统一由负责关门的人员关闭,这就催生了定期归巢的行动约束。据一些老人回忆,他们如果玩耍晚了,需要钻庄寨旁侧的牛门回家。在密集居住的空间格局中,还有为了不影响他人作息而设立了日间空间使用规矩。例如,午休时间不能在公共空间吵闹。位于天井和大厅边上的房间,因在公共交通线附近,午睡要自觉关门。上述规矩是庄寨生活里人人都要尊重的加诸于身体的规约,每个庄寨成员从小要被老人教育的内容,其形成与紧凑房间布局密切相关。身体规训也在传递着公共生活的规范,培育出相处中照顾别人反应和需求的社会交往处理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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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何厚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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