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不妨举一个例子说明。
刘:比如说,《海外东经》中记载了“虹虹”,并说它 “各有两首”,这其实就是彩虹,“虹”字在甲骨文中正做两首虫的形象,《海外经》的东、西、南、北四方在月令古图中原本分别表示春、夏、秋、冬四时,《海外东经》对应于春季,而“虹虹”在《海外东经》的南端,大致对应于月令古图中季春三月的场景,《月令》说:“季春之月……虹始见。”可见,《海外东经》的“虹虹”其实就是春三月气象现象的写照。再如《海外南经》有“反舌国”,高诱说,反舌的意思是指南方蛮夷之国说话口音与华夏不同,还引或说称反舌是指蛮夷之人舌头倒着长,一般人舌尖在前舌根在后,而反舌国人舌头尖朝后,舌根朝外,真是一派胡言。《月令》中就提到“反舌”,它说仲夏五月:“小暑至。……反舌无声。”郑玄说反舌是一种鸟,即百舌鸟,这显然是望文生义。蔡邕则说反舌就是虾蟆,《月令》说夏五月“反舌无声”,正是对青蛙生活习惯的细致观察,因为此前的初夏,青蛙处于求偶期,故昼夜鼓噪不息,到了五月,求偶期过了,青蛙也就相对清净一些了,故说“五月,反舌无声。”是用青蛙的鸣叫记物候,明时令,《月令》用虫、鸟的鸣叫作为物候标志的记载很多。根据《月令》中关于“反舌”的记载,可知《海外南经》中的“反舌国”,不过意味着,在月令古图上画着一只青蛙而已,用以表示初夏季节“青草池塘处处蛙”的物候。
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四海风物记载,参照今本《月令》中关于每个月物候、仪式的记载,在一定程度上尚能还原为月令古图中的物候、岁时画面。我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用了一半的篇幅做的就是这一还原工作。
廖:你的意思是说,《海外经》中那些方国、民族,原本并不存在,完全是古图的叙述者对古图岁时仪式和物候场景的误解,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全是莫须有的“乌托邦”,但是,与你这种论断矛盾的是,《海经》中提到的许多地名和族名,比如苍梧、交趾(在《海外经》中作交胫国),尤其是昆仑、西王母等等,甚至还有西周之国、肃慎、北狄、犬戎等等,明明都在史籍中有明确的记载嘛?怎么会是无中生有的捏造?
刘:这个问题提的好,触及了理解《海经》的症结。其实,你这样提出问题,表明你认为先存在这些地名,然后才被载入《海经》中去的,但是,我们为什么不会反过来想一想,情况会不会是恰恰相反,不是先有这些地方和地名,然后被《海经》的作者载于《海经》,而是《海经》捏造这些地名在先,后人用这些名称去命名他们新开辟的荒蛮之地在后呢?其实,正是如此。由于古图的叙述者误将月令古图误解为地图,误将月令古图中的岁时仪式场景误解为对远方异国风情的再现,因此,在叙述这些场景时,就把它们视为对四海方国的写照,并根据图中人物、禽兽的形象望文生义地加以命名,如《海外南经》中的结匈国、羽民国、讙头国、厌火国、三苗国、殴⒐嵝俟⒔浑止⑵缟喙⑷坠⒅苋墓⒊け酃龋际钦獍憷蠢F┤缢担坝鹈窆砩稹保砻髌渫枷笫巧泶┯鹨碌娜宋镄蜗螅滴傧那笥暌鞘缴鲜斡鸲璧奈资Γ弧把峄鸸鸪隹谥小保砻髟谕贾兴宋锏淖毂呋欧路鸹鹈缫谎耐枷瘢劣谧骰叩谋疽迨遣皇枪姹硎净鹗谴幽侨说目谥猩隼吹模蛘咚碛杏靡猓蛘吣峭枷窀揪筒皇腔幕鹈纾皇瞧渌疽庑陨踔磷笆涡缘耐枷瘢虿坏枚耍梢钥隙ǖ氖牵健吧鸪隹谥小保渴羰鐾颊呦氲比欢?“交胫国……为人交胫”,表明其图中人物正做两腿交叉的动作,这或者是一种舞蹈动作;“长臂国……捕鱼水中,其臂长”,表明其图中形象是一个长臂人物,画中人物的长臂并不表示其人天生有非同一般的长臂,这不过是绘图者为了突出其“两手各操一鱼”的动作而做的夸张而已。
你上面提到的那些地名,肃慎、北狄、犬戎等确属历史上实有的地名,但这些地名都见于《海外内经》,而《海外内经》中的地理学内容大多是秦、汉人窜入的,不足为训。西周之国,见于《大荒西经》,在提到后稷的时候提到西周之国,其实,《大荒西经》对应于月令古图的秋季场景,这一记载在古图中对应的画面原是表现秋天的丰收庆典。丰收庆典上自然要祭祀谷物之神,即后稷。据我的考证,后稷最初并非周人的始祖,而只是农耕民族普遍尊祀的谷物之神,由于周人将社稷仪式从民间庆典变成国祀,因此,后稷就从农事祭礼中的谷神变成了周人的始祖神。《大荒经》所据古图中描绘了秋收庆典上对后稷之神的祭祀场景,述图者但知后稷为周祖,不知后稷为谷神,因此就想当然地把图中的后稷之神视为周祖,将描绘着后稷之神的场景视为西周之国。
除了诸如此类后人窜入和述图者误解的地名之外,大部分既见于《海经》又见于史籍的地名,最初正是出自《海经》,而它们原本并非真正的地名,只是对月令古图中特定场景的误解而已。比如说,所谓“苍梧之野”、“苍梧之国”,不过是指图画中描绘着一棵苍苍郁郁的大树,而“交趾国”(交胫国)不过是指画面中两腿交叉的人物形象,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形形色色的所谓“方国”,在《海经》本文中不过是作者从其对古图的地理学误解出发而想象捏造。但是,这部著作一旦流传后世,被后人实为一部信而有征的地理书(甚至相信它是大禹分画九州的产物),随着边疆的开拓,地理视野的扩展,人们就相信它们来到了《海经》所描述的海外、大荒,于是,就根据《海经》的地名为这些新开之地命名。这样一来,原本无中生有的地名就在现实地理中得到了落实。这一过程特别发生于秦始皇时代和汉武帝时代,因为秦皇、汉武都是致力于开疆拓土的一代雄主。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汉武帝对昆仑山的命名。这在贵刊今年第3期上刚刚发表的拙文《昆仑原型考》中已经做了详细的论述,这里就不必罗嗦了。
廖:前人用历史文献中的地名证明《海经》为真,你却反过来用《海经》中的地名证明历史文献中的地名是无中生有,这个翻案文章做得干脆利落。
刘:要翻案,谈何容易。因为,要命的是,那些原本在虚无飘渺间的山川方国一旦被好事者坐实于现实地理,《海经》地理于是就“有案可稽”,《海经》之作为信而有征的地理书就铁案如山,因此,历代正史的《艺文志》或《经籍志》都把《山海经》列为史部地理类。留给后世《山海经》研究者的就只有一个任务,继续把《海经》中的地名、族名一一在现实世界中加以落实,从郭璞开始,直到毕沅、吴承志、郝懿行,所从事的无非是这一工作,就是把《海经》中的神话地理落实为历史地理、现实地理。
因此,可以说,《海经》作为一部地理书完全是误解的产物,完全是凭空捏造,但是,它却对中国古典政治地理学产生了真实的影响,成为后世人们理解天下地理和证明王道一统的“真实”依据。它对后世地理观的影响完全可以与《禹贡》相比,如果说,《禹贡》是古人建构华夏礼仪之邦、天子之国地理的主要依据,那么,《海外经》就是古人想象华夏周边、蛮夷世界的主要依据,《禹贡》版图终结的地方,就是《海经》世界开始地方。把《禹贡》和《海经》对比,不难发现,《禹贡》的天下地理观已经体现了《海经》的影响,《禹贡》九州中,渺远之地的地名就有出自《海经》的,比如昆仑、弱水、黑水、积石、流沙、三危等等。其实,对中国古代地理学和天下观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大九州说”,就是出自《海经》的地理模式,对大九州说的系统阐述见于《史记&S226;孟子荀卿列传》和《淮南子&S226;地形训》,把它们与《海外经》对比一下,其中的渊源关系一目了然。“大九州说”是战国时代齐国稷下学者邹衍提出来的,这暗示了《海经》与稷下学派的关系,这涉及《海经》的地域文化渊源问题,说来话长,今天来不及详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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