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以来,学者们把民众描绘为由于观察错误、判断失误、推理混乱、不合逻辑而持有各种非理性的“迷信”观念。但哈弗德通过对具体个人经验进行细腻分析,得出了与此大相径庭的结论。在《夜幕下的恐怖》中,他发现“在一些个案中,准确地观察事件和正确地推理正是形成与保持民间信仰的核心因素,甚至那些看上去荒谬的信仰,也是如此。”[37] 换言之,如果搁置超自然信仰的真假性不论,虔信的民众做出的观察和推理是基本正确和理性的。民间信仰,甚至是超自然信仰,也是理性的、正常的认识过程的结果。这样的结论当然是惊世骇俗的,因为它从根本上挑战和颠覆的,不仅仅是民间宗教的研究传统,而是启蒙以来,整个学术与科学话语对于民众思维的偏见,以及对人类思维中理性与非理性的构建。
当哈弗德把真实具体的个人经验置于研究审视的目光之下时,民间信仰的内在统一性与理性终于被揭示出来。上世纪80年代,哈弗德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旨在挑战与解构知识传统中对于超自然信仰,既毫无深入研究,就想当然地持不相信态度(disbelief), 提出要严肃认真地考察这些信仰及其持有者,探讨他们的个人经验,以及形成与保持信仰的原因。[38] 90年代末,他对信仰研究提出了两条基本方法论原则。
第一条是方法论上的民粹主义(methodological populism)。这就要求当我们比较官方与非官方观点时,我们开始总要认真地考虑,非官方的立场可能是正确的。除非我们有很好的理由和强有力的论证,我们要尽量避免做出与这种立场相冲突的阐释,而仅仅发现一位官方专家不同意这种立场绝非什么好理由……
我信仰研究的第二条原则是方法论的对称性(methodological symmetry)。这要求在无论比较什么样的传统时,——包括医生传统和病人传统——,我们对每一方都应提出相同的问题。我们不会对病人的说法信以为真,但我们也不会认为医学论断就一定是真实的,仅仅因为“医生那么说”。[39]
哈弗德提出这样的方法论原则,为彻底清除对民众思维方式与传统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与偏见铺平了道路。真实的民众,终于带着他们日常生活中灵活跃动的经验与感受进入了民俗学的视域。80年代以后,越来越多的学者放弃偏见和鄙视,开始认真审视民间信仰,深入研究民间信仰的著作开始出现。[40]
如果说在《夜幕下的恐怖》一书中,哈弗德的经验中心研究法还主要是田野作业与材料搜集的方法,那么1995年他发表的两篇论文则可以看作此方法的理论模式已经完全确立。它们是《没有身体的存在:关于神灵信仰的经验中心理论》(Beings without Bodies: An Experience-Centered Theory of the Belief in Spirits)和《经验中心研究法分析信仰故事:闹鬼个案(为肯尼· 戈尔茨坦而作)》(The Experience-Centered Analysis of Belief Stories: A Haunting Example in Honor of Kenny Goldstein)。[41]
在经验中心研究法中,哈弗德提出要特别关注个人经验层面的一类“核心经验”(core experience), 认为正是它们了产生那些“核心信仰”(core beliefs), 也即那些构成世界各地各种民间信仰传统基础和核心的信仰观念。[42] 他认为研究民间信仰开始着手的原材料是信仰者讲述的个人叙事, 因为“民间信仰的载体——也许大部分信仰的载体亦如是——是通过故事讲述,通过讲述发生了什么事情,来证明什么是真的。”[43] 在对待个人叙事这样的民俗学传统材料时,哈弗德虽然强调要站在信仰者的立场来看,认为他们的叙事是真实的而不是虚构的,但对于这些原材料表现了什么、意味着什么,学者能从中得到什么东西,他保持了清醒的态度。他说:
事实上,我以为大多数人相信各种各样的事情,但从来不会把这些头脑中的想法表述为清楚的命题(propositions),甚至对他们自己也不会这样说……这个[讲述个人叙事]的过程包含着信仰,而这些信仰又是与其原因和含义融合在一起的。为了描述和理解那些默认的、隐藏的信仰,调查者必须自己推测,并把它们表述为命题……以命题方式清晰表达的信仰必须被理解为,是调查者为了了解人们的真实想法,从人们的言语和行为推论出来构建的。[44]
很明显,信仰观念本身是学者们推论构建出来的。大多数情况下,在人们的头脑中,它们并并没有一种清晰独立的存在,而是与生活经验融为一体。当人们把它们以叙事的形式讲述出来的时候,虽然它们已经从原来的实际生活事件中抽象和分离出来了,但它们依然和相关的阐释与暗示紧密相连。事实上,人们的个人叙事所体现的,正是人们保持信仰的状态和过程,也即信的过程本身。生活实践中并不存在以命题表述形式存在的信仰,真正存在的只是人们遭遇信仰、怀疑/接受信仰与坚持/放弃信仰这一持续不断的动态过程。
在《经验中心研究法分析信仰故事》一文中,哈弗德为我们提供了通过个人叙事来研究宗教经验的经典个案。他分析了一个家庭的五位成员讲述其亲身经历的房屋闹鬼的经验,对于同样的经历,讲述者有的相信鬼魂存在的,有的不信。虽然这一切可以归结为一句陈述:“死去的前房主鬼魂显灵”,但这样简单的断语失去了太多言语叙事实际包含的多重意蕴。哈弗德如层层剥笋一般地,对每个人讲述的经历进行了条分缕析的剖析,揭示出叙事中所包含的丰富复杂的内容:有五官感觉到的(听到、看到、身体感到等等),也有当时想到的,判断的,和试图检测的,以及事后的种种证实与阐释。在他的细腻分析中,我们看到每一位访谈人在经历一种超乎寻常的经验时种种身体、心理反应与复杂的想法和过程,在试图理解、把握难以用一般知识来解释的现象时的怀疑、不安、猜测、阐释等种种心理冲突、矛盾与选择。可以说,正如哈弗德所言,“我的主要着眼点是经验本身”,他更关心的不是推论出信仰观念,而是通过分析叙事,揭示人们信的复杂过程,而这个过程总是在每个人不同的经历、经验和个人策略选择中展示出丰富的多样性。在此意义上,哈弗德已超越了那种单纯追求概括总结出信仰的理论框架,从很大程度上,把信仰实践的过程放在了与信仰观念完全同等的理论位置之上。
当然,民间宗教研究的重心从信仰观念转向信,转向信仰实践并不仅仅是民俗学领域内的变化。从80年代开始,在美国宗教学界,就有一种从教义理论的文本观念分析,向关注活态宗教的转向,把宗教看作活的生活经验来研究。颇具代表性的,是著名宗教学家罗伯特·奥西(Robert Orsi)关于当代天主教实践的研究。[45]限于篇幅,笔者对此留待另文专述。哈弗德的研究则充分表明了民俗学者在此方面的贡献和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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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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