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研究:发掘未被察觉的思想范畴
以上例子也说明反思性研究的一个研究取径——边缘研究。反思性研究,强调发掘深藏于我们知识理性(或文化)中的一些定见、偏见,或者,如Pierre Bourdieu所称,尝试理解我们未加思考的思想范畴(unthought category of thought)。而如此突破自身社会、文化甚至学科偏见的知识,常产生于对边缘、边界与异例的探索。我以一个具体的研究作说明。
在当代中华民族认同下,人们常以“弟兄民族”来表示汉族与中华民族内各少数民族之紧密友好关系。在严谨的学术研究中,学者或认为“弟兄民族”这个词有太多的政治意涵,或至少不会认真思考它的意义。在一本近著《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中,我说明这个词语不只是个强调民族团结的口号,而更是一种历史心性的反映或残余。我最初得以认识此种历史心性,是在羌族田野研究中。在岷江上游许多羌、藏族村寨间,都流行着一种说明本地人来源的“弟兄祖先故事”。以松潘埃期沟为例,这条小沟中有三个寨子,当地人认为这三个寨子民众之来源为:从前这儿没有人,三个弟兄到这儿来,分别到三个地方建寨,他们就是三个寨子的始祖。我将弟兄祖先故事与我们所熟悉的民族历史叙事作比较,发现它们都有三个基本因素:血缘(blood ties)、地缘(territo rial ties)与两者在时间中的延续与变迁。我称此种由血缘、地缘及其在时间中之延续所构成的“历史”为“根基历史”。这是一种强调共同起源信念的历史记忆,它在人群间产生根基性情感(primordial attachments),以此凝聚并界定一共享空间资源之族群。以弟兄祖先故事来说,此种历史叙事之内容,以及其中最重要的符号——弟兄,皆隐喻着人群间对等的资源共享、分配与竞争。此文本及其符号所对应的沟中村寨社会本相便为:沟中几个村寨的民众(自称是那些弟兄祖先之后)共享、分配与竞争沟中资源。在如此情境或社会本相中,一种文化心性不断让人们生产、传述模式化的弟兄祖先故事(历史)——一种文本或表征。我称不断产生此模式化历史叙事的文化心性为“弟兄祖先历史心性”。(15)
与“弟兄祖先历史心性”相对的是“英雄祖先历史心性”。它所产生的英雄圣王历史,是我们所熟悉且常深信不疑的历史——此处的“我们”指绝大多数文字文明中的人,包括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无论是黄帝子孙、成吉思汗之后、檀君之裔的历史,都是英雄圣王历史心性产物,相对于弟兄祖先故事(历史)产生于对等分享、分配、竞争的人群社会之间,英雄祖先历史则多见于中央化、阶序化的复杂社会中。这个例子不只反映文本与情境之关系,更反映文本结构(指历史心性)与情境结构(社会族群关系)间亦有对应关系。
弟兄祖先故事与我们所熟悉的历史,皆为特定历史心性产物;在此,历史心性便是前面提及的“未加思考的思想范畴”。而我们得以认识它,乃由于探入一个边缘,一个对研究者而言陌生的知识理性界域。分析当地一种陌生的历史叙事,得知此叙事与社会本相间的关系。移动田野点到较汉化与较藏化的地区,或移动于不同世代的村民间,我搜集到不同的弟兄祖先故事。从这些弟兄祖先故事间文本符号的变化与村寨情境差异(世代变迁或藏化、汉化差异)的相对关系,我们更能确定本文与情境间的对应关系,以及历史心性如何映照情境本相并将之化为历史文本,也就是种种的弟兄祖先故事。
对于这样的研究方法我们可作一比喻。经由一个透光镜来观察一个目标物体,我们见到的是经过透镜呈现的像(表征);若要更清晰、完整地得知透镜后面的物体(本相),我们需移动透镜从不同角度来观察,如此我们才能由镜表之像(表征)的变化得知物体(本相)的真实形貌,及认识此透镜之性质(此隐喻研究者认识扭曲人们对本相认知的种种社会文化因素)。这个透镜比喻给我们更大的启发应是:让我们体认到,我们一向认为自己能清晰观看、认知的事务,如对历史与文化的观察、了解与描述,原来也是经过我们自己的透镜之扭曲。透镜也就是指影响我们认知的种种社会文化。如对绝大多数汉系中国人而言,英雄祖先历史心性便是我们的历史叙事与记忆文化的一部分,它让我们视其他历史叙事文化下的历史(叙事与记忆)如神话传说。
了解并体认英雄祖先与弟兄祖先历史心性如何产生不同的历史记忆,以及它们分别对应的社会情境与本相,我们可以解读许多汉文献与少数民族文献中的文字历史记忆,汉与非汉人群之口述历史记忆,以及它们所对应的社会情境及其历史变迁。譬如,《国语》中有黄帝与炎帝为弟兄的记载,反映着在战国时期部分华夏知识菁英仍尝试由“弟兄祖先历史心性”所创作的历史,来统合分别以黄帝与炎帝为祖先的部族政治集团。如此更突显自战国末到《史记》成书的年代,黄帝成为终极之胜利者、统治者、英雄祖先与文明创造者,此一历史记忆之意义——它反映的现实本相是华夏认同与华夏国家之建立,以及华夏国家为集血缘、文化与政治为一体的中央化群体。
我们也可以因此体认许多边缘人群的“弟兄祖先故事”,它们因华夏认同与华夏国家之形成而被边缘化,其历史也被视为神话传说而边缘化。如前面曾提及,《华阳国志》中称巴蜀为帝喾(黄帝之后)庶子所封之地。同书另一个记载却称,人皇兄弟共有九人,人皇自己居于中原,分封他的八个弟兄到八方边缘去;巴蜀便是人皇的一个弟兄受封之地。这也是个弟兄祖先历史心性下的历史叙事。它表述在当时部分巴蜀知识菁英心目中,他们与中原之人较对等的一种族群关系理想。唐宋中国汉文献《十道志》与《太平寰宇记》中,都记有湘西地区五溪蛮的两种历史,一说是古代巴国的五个王子弟兄,流亡到五溪地区,他们各据一溪称王。另一则为汉人赋予他们的族源传说(或历史),称“五溪蛮”是盘瓠(盘瓠)子孙。盘瓠在汉晋以来之汉文献传说中是一头神异的狗,它娶了公主,生下的后代便是南方蛮夷。这是一个污化的英雄祖先历史,与前面提及的箕子、太伯、庄蹻、无弋爰剑等失败的或污化的英雄祖先历史相似,皆为华夏在其英雄祖先历史心性下对四方异族历史的选择、想象与建构。(16)
在华夏之西、西南与南方边缘人群中,自古以来便流行许多的弟兄祖先故事。(17) 如早期藏文书在解说所有吐蕃部族的由来时,常称各吐蕃地方族群起源于六兄弟。另外,藏文书《汉藏史集》中记载一则历史,称吐蕃人、蒙古人与汉人出于三个弟兄祖先。彝文书与近代彝族口传,皆称彝人、藏人与汉人原是三个哑巴弟兄,有一天他们突然开口说话,且说的是不同的话,他们分别成为三个民族的祖先。(18) 纳西族亦有类似故事,称说不同话的弟兄成为纳西族、藏族与白族之祖。(19) 云南野人山之非汉族群(今为景颇族)中,也曾有“野人”与汉人、摆夷原为三弟兄之说;另一说法则称他们为蚩尤子孙。布朗族民间传说也称,布朗、拉祜为双生兄弟,他们还有两个弟弟——汉族与傣族。(20) 四川省盐边苗族有一则民间传说,称苗族、汉族、彝族为三弟兄。本地白苗说同样的故事,但最后是两兄弟,哥哥是苗族祖先,弟弟是汉族祖先。(21) 认识弟兄祖先与英雄祖先此两种历史心性,以上这些叙事文本便不宜只被视为“民族神话传说”。反思性研究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何有些人群会创作这样的弟兄祖先故事?为何“我们”会视之为神话传说,而将英雄祖先历史叙事视为真实的历史?若原来以弟兄祖先故事为本地起源历史的人群也开始自称为蚩尤、盘瓠或三苗的后代,其意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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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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