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节日,我们的歌
Our Festivals, Our Songs
刘魁立
LIU Kuili
(中国民俗学会理事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President of ChinaFolklore Society; Senior Researcher,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大家都知道一首歌,叫做《月亮代表我的心》,我想这样的歌词大概只有中国人才唱得出。它所表达的感觉对外国人(比如欧美人)而言,也许比较陌生。在我们中国人的观念中,随处都体现着我们同自然的紧密关系。比如,我们在指示方位时,往往说“东、西、南、北”,而较少用“左”和“右”.从节日体系看,欧美一些民族在观念中似乎也离自然界远了一些。我们的节日体系和其他民族有一个非常本质、非常鲜明的区别,我们的节日体系总是以我们和自然的关系作为基础。伊斯兰教、基督教的节日体系,都是把宗教人物(也许是神,也许是人)的纪念日作为节日体系的主干。
我们的节日像一首乐章,协调和丰富了我们每个人以及整个社会的时间制度。在这个时间制度当中,我们的节日是那么得体、那么协调、那么有节奏,让我们感觉到我们的生命是那么丰富多彩,我们的社会是那么和谐,我们和自然界一年四季的变化进程步调合拍,自然界也变得熟悉而亲切。我想这样一个特点可能只是中国人才有。
我曾经问过很多外国人:你们看到月亮会是什么感觉?他们说好象没什么感觉,有的时候也许有感觉,可能会有一点晦气或恐怖的感觉。大家设想一下这样的情景:“一个似黑不黑的夜晚,一弯冷月挂在天边,在黑夜背景下的一个屋脊上,一只黑猫走过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对月亮的感受,多少会让人有一些凶险或邪恶的联想。中国人则不然,中国人看到月亮,特别是看到中秋的圆月,大家都会联想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联想到自己的故土,联想到自己的童年。所有这些都说明我们和自然有另外一层充满深情的关系。我们的节日大都是这样一种情况。
比如“拦街福”,大家在一段时间里,一条街一条街地举行祭祀性活动,既是各家各户的祈愿,也是对外的展示和祝福。我以为这是我们本地的乡亲在二月初一(新年过后的第一个朔日),面对生活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问题和不测所作出的主动反应。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在自然界或者社会生活中,或许会有天灾人祸。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免要向大自然打招呼,向大自然表示我们的一种祈愿。当然,这同时也会把自己的精神力量激励出来、动员起来。
我想,在许多情况下,其它一些地域性的节日安排,性质也是如此,也是表达我们同自然界、同社会群体的协调关系。有人会提出问题:是不是这种信仰会妨碍我们对现实生活的积极态度?我想未必然。因为人们表示自己心愿的同时,也会非常认真地在现实生活中做出自己的努力。比如母亲因为孩子有病到庙里去烧香,但回来同样要到医院。人们不是简单地“听天由命”、对外界屈服,而是在祈愿的同时,也在做着非常现实的积极努力。此外还有精神力量的动员。
在一次意见征询会上,有位官员说我们现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还要取其精华、去除糟粕。针对我们的传统文化,也许这个提法本身没错,但它的含义总会让我们有点心冷,总会联想到曾经在那场民族文化劫难中的境况,我们都知道这句话语被利用来彻底否定我们民族宝贵而丰富的传统文化,我们都知道它曾经起到过怎样的恶劣影响。现在在探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时候,当然是指传统文化中优秀的核心。在会上我们当中的一位学者站起来说,当把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当做主要议题的时候,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还要强调“精华”和“糟粕”.其实这就像“武松打虎”:昨天武松打死老虎,他会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人们都说他是英雄;今天你打一只老虎试试,肯定把你抓到拘留所。昨天看来是精华的,今天也许是糟粕,昨天看来是糟粕的,今天也许是精华,认为它仍然有存在和可能发展的空间和余地。我们现在看到的像祈福这样的事情,我们天天都在做。比如我们说“祝各位身体健康”,难道不是祈福吗?过去我们习惯喊“万寿无疆”、喊“万岁”,难道不是祈福吗?
过去我们有许多个体性的节日庆祝活动,比如在家里的祭灶,还有祭祖、请神等,都是个体性的,通常是家族内部的活动。现在像“拦街福”这样的活动一下子拿到了另外的场合,变成社会性活动,我觉得这实际上是整个社会动员起来去面对他们可能遇到的许多问题。这一活动由来已久,在今天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得到恢复和提倡,更是适应时代发展之需。
“传承与创新”这个问题仿佛是一个悖论。当我们说创新的时候,我们就很难讲完整意义上的传承保护;当我们说传承保护的时候,我们就会对创新产生一种怀疑。究竟我们是保护还是要改革、创新呢?在悖论面前,仿佛让人无所适从。当我们说保护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总是希望它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的状态能够呈现在今天,而且保持永远。当我们说发展、创新时,我们实际上是面向未来,在这个情况下要问究竟我们保护的是什么?我们怎么样才能比如说对一个节日进行保护?在这个悖论中,我们怎么才能走出怪圈呢?我希望和大家共同在脑子里画一个图,姑且把一个节日说成是一条直线发展的。我们知道,它实际上并不是一条线,它有一个面积,由于内部的原因,这条线可能这里粗些、那里细些。在发展过程中可能不是均衡的,它或细或粗,在不同时代它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会有这样那样的发展、变异、削弱。比如,清明节最初是一种换火种的活动。我们的先祖在认识自然、适应自然的过程中,发明了火。火的宝贵性大家都知道,在有些部族习俗记载中,一个家族的火种都是由一位最重要的老祖母负责保护的,火种的旺盛意味着家族的兴旺。在这种情况下,火种像生命一样也需要更新,每年都要更新。这样的观念一直到宋代还存在着。宋代诗人有云:“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在发展过程中,清明节后来又加上了绵山介子推的传说。这是节日自己的变化,是内部变化。我们也看到还有外部影响,是社会历史等客观因素对节日的影响。比如说辛亥革命是一个影响,十年浩劫又给了另外一些影响。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属于节日本身以外的客观因素,它们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有一定的影响。这样,就在刚才我们画的那条粗细不等的直线两侧,在左边和右边又出现了一些代表强力历史影响因素的箭头。于是我们看到这条直线受左右箭头的制约,变成了一条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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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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