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从小年开始而另一些人从除夕开始的春节,现在基本上可以说是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所参与的。民众要过春节:用吉祥符号装饰居室内外,在除夕团聚,拜年,很多人家都会拜天祭祖。各级政府也形成了一系列过春节的惯例,如宴请各国使节和各行业代表的招待会,老干部和军人家属慰问活动,春节晚会,春节团拜会。政府工作人员当然会以个人的身份按照一定的传统习俗过年。
在这些事实面前,我们还能够像以往那样在国家层次上(暂且不讨论少数民族)把中国的新年活动认知为两个分立的庆典吗?从理论上说,在国家共同体的层次,只可能有一个新年过渡礼仪。③「从历史上看,政府提出用元旦取代春节作为举行新年仪式的时间,在民众仍然以春节为过年时间的情况下,强硬排斥春节,完全不参与春节活动,我们可以说在这个时候(也只在这个时候)中国人有两个新年过渡礼仪,一个属于官方,一个属于民间。」从个人心理上说,人通常不会在一年里具有过两个年的体验。
那么,我们是应该在元旦和春节之间选择一个作为中国的新年过渡礼仪呢,还是把两者并置在一起作为中国的新年过渡礼仪呢?元旦的时间及其庆祝活动现在肯定是不足以被视为中国的新年过渡礼仪的。曾经有两个政府竭力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后都失败了。④「失败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可以列入其中的一个影响因素是:新历的元旦只是一个节日,而传统的过年习俗占据一个包容多日的节期,所以对于民众来说,即使愿意在新历的元旦过年,这个日子也容纳不了他们所习惯的仪式活动。」那么,应该算是春节了吗?
的确,中国官方和民间的很多贺年活动是发生在元旦前后的。如果抛开"元旦"和"春节"(旧元旦)在范畴上是两个不同的"年"的含义给我们造成的刻板观念,借助范。哲乃普把过渡礼仪看作不同阶段组成的过程的分析方法,我们可以认知到中国的新年过渡礼仪是同时包括元旦和春节的。
中国传统的过年时间体验一直就是一个多阶段的过程。正式的仪式活动通常是从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的送灶神回到天宫开始的,这个阶段被称为"小年".从小年到除夕的辞旧,再从初一到元宵(正月十五)的迎新贺岁,是过年的主要阶段。
各地都有民谣历数主要的活动步骤。例如,河南开封年谣说:"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杀只鸭;二十九,去灌酒;三十儿,贴门旗儿;初一,撅着屁股乱作揖!"[5]又如广东海丰的歌谣说:"初一人拜神,初二人拜人。初三穷鬼日,初四人等神。初五神落天,初六正是年。初七七不出,初八八不归。初九九头空,初十人迎行。十一嚷挤追,十二搭灯棚。十三人开灯,十四灯火明。十五人行街,十六人击犁。"[6]正月十五成为过年结束的标志,是因为在这一天原来有送走祖先的习俗,其意思是团圆的年过完了,祖先可以离家了。
现在,人们沿袭着过年是一个多阶段的过程的意识,但是对于不同阶段的重要性的认识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作为数十年反迷信、反封建的后果,多数城市居民和一些农村居民没有在小年送灶神、在十五送祖先的习俗了。在总体上,过年的起始和结束的日子都是很有弹性的,人们的认识有很大的差别,表现在过年的活动上就更有选择性。另一方面,元旦在政府数十年的推动下拉动民众参与其中,即使是不积极利用这个日子进行仪式活动的人也多少会受到它作为假日制度和年历周期纪念日的影响。在中国人的意识中,传统的过年阶段的起点变得灵活了,元旦作为过年仪式活动的时间的观念得到很大的强化。因此可以说,元旦已经是普通中国人的新年过渡礼仪的一个内在的阶段,而不能继续被看作中国人过年之外的一个官方纪念日。
在总体上说,把元旦和春节结合起来发挥作用才能够适应当前中国社会对于过年的仪式活动的需要。在传统的春节,人们的时间安排是在不同的日子与不同亲疏的关系交往,如初一拜本家,初二拜丈人,初三拜姑父,如此等等。可是,当代频繁而快速的人口流动,家庭近亲的异地居住,个人和家庭的社会网络的广泛分布(跨地区、跨阶层),都使春节的礼仪活动不足以覆盖所有重要的社会关系。调动其他的仪式活动时间就成为必然。圣诞节和元旦被越来越多的人利用来祝贺新年,就与整个社会对公共的礼仪交往时间的新需求密切相关。
从家庭内部的吃年饭、至亲好友的拜年、邻里的扭秧歌或耍龙灯,到圣诞卡、元旦贺卡和同学、同事之间的联欢,共同构成了有效编织全部社会关系的完整年节礼仪活动。在今天看来,多亏是从元旦(从圣诞节开始)到春节(延续到元宵节)的多阶段的过程和大结构套小结构的形式,十多亿的中国人才有足够的机会交叉地发生对应关系,相互祝福迎新。否则,该履行仪式的关系没有履行,个人在心理上、社会在结构上就难以顺利地进入下一个周期。这是新年"过渡礼仪"的社会意涵。礼仪到位,人在时空和心理上的过渡才能到位,我们的社会与文化才能在这样一个高度分化和多样化的时代得以稳定地再生产。元旦和春节所代表的一系列新年庆典的仪式空间已经作为同一个过年的过渡礼仪,成为整个共同体的公共文化。过年,尽管也是物质性的,但更是文化性的活动,因此不是时候过了就在心理上过去的。
对于今日中国社会来说,元旦和春节是新年过渡礼仪的不同阶段,大多数人通常是参与了元旦的仪式活动,再过完春节的仪式活动,才算是过了年。这是很直观的事实,我们都是这样经历的。但是,把元旦和春节合并看待的思想方式对于我们尝试以新的眼光反思近代以来我们的生活历程,前瞻今后的公共文化建设,可能是更有意思的。
尽管我们看到元旦和春节被社会发展密切地关联在了一起,但是对于这种关联的知识生产作为社会认知仍然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元旦以及推崇它的新国家的政治和知识精英与春节以及习惯它的民众长期处于一种紧张关系之中。双方的关系在近百年里从原初的替代转变为今天的互补,从各自独立的两个节庆转化为一个过渡礼仪的完整结构的两个部分。节日文化演变的这种再结构化,需要我们在建构对它们的有效表述的时候采用新的分类范畴。当我们这样把"二"再结构化为"一"的时候,我们更有可能平静地看待我们身处其中的那种发展中国家的多元文化现实,有时候甚至可以超越一些争论了百年仍然无解的问题。
从文化资源(要素)的来源而言,我们生活在一种复合文化之中。学者们依照传统与现代、本土与西方、科学与迷信的对立范畴就生活中的文化成分的来源或属性的许多争论,其实从关于日常生活的整体研究取向来看都是可以商榷的。如果我们有更多的机会进行田野作业,把文化与实践、与行动者联系起来分析,文化的要素究竟是什么出身并不总是问题之所在,问题有时候出在看与思想的方式。
我们身处复合文化的现状,如果借助新的分类和过渡范畴,就有机会跳出长期困扰我们的中西、古今之辨所捆绑在一起的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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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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