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文献中不为人重视的“小书”
谈论潮汕文献,不少先贤的工作可以借鉴。如温廷敬辑、吴二持与蔡启贤校点的《潮州诗萃》,还有饶锷、饶宗颐所著的《潮州艺文志》等,都很值得赞赏。前者选辑了自唐、宋、元、明至清末的潮籍诗人436人,诗歌6530多首,是潮州历代诗歌的精粹集成;后者则是相当严谨的学术著述。我想补充的是,还有好些不太为人重视的“小书”,同样值得关注。
应邀为《广东历史文化行》写序时,我正在巴黎讲学。为了查找相关资料,特意跑到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用功。没想到,在图书馆里,竟发现了一册小书———杨小绿编《潮州俗谜》。这册1930年由支那印社刊行的小书,附有“潮州歇后语”。在异国他乡撞见“老乡”,自是感慨万千。杨小绿,又名杨睿聪,生卒年月不详,潮州人,民俗学专家,只知道抗战前曾在广东省立第四中学(即潮州金山中学)任教。这册小小的《潮州俗谜》,辑录广泛流传于潮汕民间的谜语二百则,煞是有趣。此外,杨先生还编著过《潮州的风俗》(支那印社,1930),可惜未曾拜读。
另一个潮州人丘玉麟(1900—1960),在其《〈潮州歌谣〉代序》中,提及为搜集歌谣而“决意去拜访杨睿聪先生——— 他已搜集了一册儿歌、谜语和妈经”;而杨先生还对他的编辑分类提出了若干建议。听其口气,这位杨先生应比丘玉麟稍为年长。
小时候,在家里乱翻书,曾见过丘玉麟选注的《潮汕歌谣集》。当时并不在意,只知道编者是我父亲在金中念书时的老师。换句话,我关注此书,最初是基于人情,而非学术。直到前几年,主持中国俗文学学会工作,方才意识到此书的价值。此书的版本有三:《潮州歌谣》第一集,1929年在潮州自费刊行;《潮汕歌谣集》,1958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刊行;新版《潮州歌谣集》(包含《潮州歌谣》、《潮汕歌谣集》和《回回纪事诗》),2003年12月在潮州印刷(封面署“香江出版有限公司”)。
在1929年所撰的《〈潮州歌谣〉代序》里,丘玉麟特意凸显自家学术渊源。那篇序言是以致周作人信的形式写的,其中有这么一段:
呵,北平我的第二个故乡,我的一生爱恋的情妇,常入梦的苦雨斋。你,我一世不忘的恩师,我现在不能回到北平,然而我不能不在此时此地歌谣集印成了,向你表明敬忱,因为我对于搜集歌谣这工作之趣味的嫩芽是你护养壮大的——— 虽然岭南大学文学教授陈寿颐先生已早一年把搜集歌谣的种子播下我心田。其实是自认了先生才决意研究文学,搜集歌谣。
没想到,歌谣集出版后很受欢迎,初版两千册很快就售罄了。这让编者欣喜若狂,当即决定重印,还准备发行到南洋群岛,以满足那里的华侨思念祖国及家乡的心愿(参见丘玉麟撰于1929年5月5日的《再版序言》)。
引三首歌谣,以见此书特色。先看《天顶一条虹》:“天顶一条虹,地下浮革命,革命铰掉辫,娘仔放脚缠。脚缠放来真架势,插枝花仔冻冻戏。”这里所说的“革命”,当是指北伐前后南方的政治气氛。可我记得,小时候念的是:“天顶一条虹,地下浮革命,革命红军企驳壳,打得老蒋头驳驳。”一查原书,方知后者出自1958年的修订本。将民间趣味很浓的“性别偏见”,转化为立场坚定的政治口号,不是好主意。收入“讽刺类”的《老鼠拖猫上竹竿》,则基本保留了民歌特点,滑稽有趣,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老鼠拖猫上竹竿,和尚相打相挽毛。担梯上厝沽虾仔,点火烧山掠田螺。”至于《正月思君在外方》,继承的是《诗经》传统,歌咏永恒的爱情,从正月一直唱到十二月,除了方言诗之佳妙,还能见本地风情。若“五月扒龙船,溪中锣鼓闹纷纷;船头打鼓别人婿,船尾掠舵别人君”;“七月秋风返凉哩,要寄衣衫去给伊,要寄寒个又尅早,要寄热个又过时”;“十二月是年边,收拾房舍来过年,廿九夜昏君就到,围炉食酒来过年”。唱完了十二个月,接下来是:“天光起来是新年,朋友相招去赚钱。衫裾扯紧无君去,忆得去年相思时。”
这样的潮州歌谣到底有多大的文学价值,编者显然很自信:“歌谣可承认为文学,编印成书,第一次到你们的手头,你们就能觉悟时代已变化了,这自来被贵族文学所摈弃的民间歌谣,已成为有价值的平民文学了!你们可以产生文学作品了,文学不仅是有暇阶级,豪富阶级之专有物,乃是各阶级的共有了。”而这种对于“平民文学”的褒扬与提倡,明显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
1921年考进广州岭南大学、后转燕京大学西洋文学系学习的丘玉麟,字拉因,潮州市意溪镇人。1927年起,丘执教于潮州金山中学,除《潮州歌谣》外,还与林培庐合编《潮州民间故事》、撰写《回回记事诗》等。正是在北京读书期间,丘与林培庐等在北大教授周作人的影响下,开始致力于潮汕民间歌谣的收集和整理。在《〈潮州歌谣〉代序》里,丘玉麟提及其受周作人“深望努力从事搜集歌谣的工作”的鼓励,与林培庐组织文学社、讨论歌谣的价值等:“培庐兄就把我的歌谣佚民先生的编注,名为《潮州畲歌集》,先生作序,付上海朝霞书店出版,不幸朝霞遭一次封闭,畲歌集尚未能出版。”这段话,帮我解决了三个疑问。第一,一直在寻觅周作人写序的《潮州畲歌集》,没想到竟是胎死腹中,难怪我“踏破铁鞋无觅处”。第二,周作人《〈潮州畲歌集〉序》表扬“林君之坚苦卓绝尤为可以佩服”,其实有点错位,《潮州畲歌集》的真正编者是丘玉麟。第三,周之所以有此误会,除了书稿是林送去的,还有就是林培庐确实也在积极从事潮州歌谣及民间故事的搜集整理工作,故表扬其“坚苦卓绝”也不过分。
这就说到另一位俗文学专家、揭阳榕城人林培庐(1902—1938)。林1920年代在北平念书,大学毕业后回潮汕,先后在揭阳、潮州等地多所中学任教,1938年因病早逝,年仅36岁。林培庐1930年代初在潮汕为《岭东国民日报》编“民俗”专刊,为《潮梅新报》编《民俗周刊》,还时常在中山大学主办的《民俗》杂志上发表文章,编有《潮州七贤故事集》、《潮州历代名人故事》、《民间世说》等。其中上海天马书店1936年刊行的《潮州七贤故事集》最广为人知,除了周作人的序言,还因此书封面题字,出自另一个潮州(饶平)人、以“爱情定则”、“美的人生观”著称的北大教授张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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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南方都市报 2010-04-12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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