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人自为利,商业伙伴也就不可尽信。邻里既能“无情”,伙伴却不可以“卖诚”。于是“轻死重义”之“义”,包括“恩义”、“情义”、“信义”等作为亲亲宗法制度以外平等相交的相互规范,开始成为人际交往的一种新准则。人口大量流动,也必然会影响到人际关系的伦理。在以农为本,株守一地的安居环境和矜尚阀阅的宗法社会里,血缘亲属间讲究的长幼有序,正可以用儒家传统的“尊尊”、“亲亲”规范之。但因各种因素逸出家族和宗法社会以外的人群,却面临着应当用什么样的礼法伦理来规范彼此行为的问题。故商帮初起,即须结义同心。傅筑夫《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解释说:
在古代交通不便,道路不安全的情况下,贩运价值连城的珍奇宝货,如系个人独来独往,则是非常危险的。因此商人在整装待发前,首先要和同行之人结成伙伴,即结成临时性商帮。只有这样,才能以团体力量共同抗拒猝发性的祸害,以保障本身和货物的安全。所谓“钩距不敢下,下则牙齿横”就是人多势众的结果,单独个人是办不到的。崔融曾明确指出过这一点:“若乃富商大贾,豪宗恶少,轻死重义,结党连群,喑呜则弯弓,睚眦则挺剑,少有失意,犹且如此。”43其所以能动则弯弓挺剑,睚眦必报,就是因为他们是“结党连群”的团体行动。44
其实先秦诸子生当乱世,各自提出的解决之道中,虽亦有谈论“义”者,但以墨子之说最为独特。《墨子·尚同(中)第十二》言:
子墨子曰:方今之时,复古之民始生,未有正长之时,盖其语曰:天下之人异义,是以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其人数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相交非也。
此即以“义”为个人行为,故而“一人一义”,“百人百义”,卒而导致“天下异义”,造成“天下之乱也,至如禽兽然。无君臣上下长幼之节、父子兄弟之礼,是以天下乱焉”。他以为匡正的方式亦须由此入手,“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统一价值体系,然后“置以为三公,与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里长顺天子政而一同其里之义”。这是一个先自上而下统一标准,而后自下而上通贯实施的过程,最终才能达到“一同其乡之义,是以乡治”,进一步“一同其国之义,是以国治”,最后“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如果我们同意墨家代表着春秋时代小生产者小商人利益的道德观,那么墨家这条由乱达治之途,也代表着他们以义为道德基础的大同理想。董仲舒曾说:“以仁治人,义治我;躬自厚而薄责于外,此之谓也。”45其实就是将“仁”定义为群体间的相互关系,将“义”定义为个人间的相互关系;或者说将“仁”看作是对人的道德,把“义”看作是为己的道德。而司马迁《货殖列传》则明言“牟利冲动”的不可抗拒性质: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鹜者,其实皆为财用耳。
倒是同一时期的唐代民间诗歌,洋溢着另外一种气息,如在湖南发现的唐代长沙铜官窑所烧民间瓷器题写的诗歌,就多游子、估客之作,如“日日思前路,朝朝别主人。行行山水上,处处鸟啼新”写赶路,“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写漂泊,“小水通大河,山深鸟雀多。主人看客好,曲路亦相过”写萍水相交的友谊,“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可怜孤月夜,沧(长)照客心愁”写乡愁之无可排泄,都相当真切朴素,在离乡背井的奋斗中,别有情怀,依然保持着一份平和和希冀46。敦煌俗曲也描述到平民流落异乡,与土著人士情同金兰的情形,如《浪淘沙》:
结草城楼不忘恩,些些言语莫生嗔。比死共君缘,外客悉安存。百鸟相忆投林肃〔宿〕,道逢枯草再迎春。路上逢君先下拜,如若伤蛇口含真。(P.3128)
可知唐人观念之“义”,已有通于“私谊”者,与《春秋》故事中以国家社稷的“公忠”为“大义”已隐然有别,而从晚唐司空图作《冯燕歌》述冯氏逻辑为“尔能负彼必相负,假手他人复在谁”,到北宋曾布《水调七遍》歌颂冯燕“万古三河风义在,青简上,众知名”,“至今乐府歌咏,流入管弦声”47,实已开启五代两宋市民社会中“异姓结义”和《水浒传》人物故事之端倪。
话题再回到李晟与“关公战蚩尤”的传说上来。谚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万人之敌”如关公,也有过不了的坡,也有伸手求援的时候。当年关羽败走麦城,不可忽视的原因是遭遇了包括战略盟友孙权、友邻部队刘封、孟达和荆州部将傅士仁、糜芳三重背叛,使他维护中央政权的扶汉努力功亏一篑。但这一次在故事中他没有失望,作为托梦沟通的隔代知音,李晟信守承诺为他援手,终于赢得了胜利。
这个故事对于本文讨论的“忠义”,又给予了一种民间话语的诠释。至少这正是当初编撰、讲述和聆听这个故事的人,都希望看到的结局。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7 | 8 | 9 | 10 |
【本文责编:王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