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⑩以为君主的基本职责,就在于用祭祀来宣示文化政策和价值导向,用战争来表达领土主权和统治意志。除了例行敬天法祖的“岳渎”、“祖先”崇拜之外,唐王朝的一项影响深远的文化建设,就是宣布以国家大典来祭祀孔子和姜尚(太公望,即后世俗谓“姜太公”、“姜子牙”),以明示价值体系的取向。据《新唐书》卷一五《礼乐五》,唐以关羽配祀姜尚凡有三变:依据安史之乱后的形势变化,唐肃宗首先配飨了志在“兴复汉室”,且为唐太宗盛赞过的诸葛亮;第二变是在礼仪使颜真卿的倡议下,大幅度增加了武成王庙祀,尤其是兴唐保唐诸将的配飨,反映出颜真卿的孤诣苦心11。他意图奖掖历史上功臣名将,用榜样的力量引导握有实权的各路藩镇节度忠心保国。结果是魏蜀吴并立,而且吴人占据了半数,不知是否与唐室“仰食东南漕粮”,而当时叛乱藩镇多出于河北的情势有关,关羽也在这时和张飞、邓艾一同进入了庙祀。颇疑李商隐《骄儿诗》描述的“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的元和间唐人说话,亦与这次配飨不无关联。
可惜事与愿违,这项诏令颁布的次年,即发生了李希烈、朱泚等人的大规模叛乱,唐德宗逃难唯恐不及,就连提出这个设计的颜真卿也命丧强藩骄镇之手。事后武庙配飨也跟着吃了挂落,被毫不客气地撤去祀位,请出武庙12。儒士大夫意犹未尽,还想再接再厉,撤去武成王庙封号,降格为“齐太公庙”。其实文智武勇,缺一不能安邦定国。但是作为价值体系的榜样,姜尚代表的更多是“兵家”的谋略及勇于反抗暴政的精神,这在后世小说从《武王伐纣平话》到《封神演义》中有清楚的阐释,而对于中唐这样亟需树立为巩固中央政权奋勇立功之将帅的现实,却多少有点文不对题,从大臣的嗫嚅中,分明已视姜尚为殷之“叛臣”,这正是当时之莫大忌讳。此外,儒臣还对《孙子兵法》所言之“兵者,诡道也”抱有偏见13,以为不足以表率后世,所以极力推崇孔子的政教礼制精神,即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以正名分而挽颓世。
中唐文臣武将在庙祀上的对峙,还表现为儒臣多热心于文宣庙的重修。随着唐王朝的衰落,双方争执也日益表面化。上世纪陆续发现的敦煌俗曲率真晓畅,向以反映唐代社会生活的真情实感而乐为学人征引。其中有两首《定风波》针锋相对,颇像酒桌上武士儒生的斗性使气:
功〔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罗。手执六寻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剑〕新磨。堪羡昔时军伍,满〔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仕〔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征后偻罗未是功,儒仕偻罗转更加。三尺张良飞恶羽,谋略,汉兴楚灭本由他。项羽翘据无路,灭后难消一曲歌。霸王虞姬皆自别,□当本,便知儒仕定风波。(P.3821)14
武将以现实处境相嘲难,儒士则以前代楷模为说词。可惜张良本为武成王庙,而非文宣王庙之陪祀,其所宗黄石公,亦属“兵者诡道”之学,正是中唐以后儒生极力贬斥的东西。何况晚唐、五代终究未有张良一流人物出世,则“误国”何人,不言自明。
李商隐《骄儿诗》因为提到过“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而屡为治小说史者引用,但鲜有论者注意到该诗的结末,道出了这一时期下层文士的尴尬处境:
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便为帝王师,不假〔暇〕更纤悉。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袠〕。
这正是需要通达眼前实际的政治运作,即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经世济国”能臣,而非翰墨文学之才士的时代。也是刘禹锡所言:
自建安距永明以还,词人比肩,唱和相发,有以朔风零雨,高视天下,蝉噪鸟鸣,蔚在史策。国朝因之,粲然复兴,由篇章以跻贵仕者,相踵而起。兵兴以还,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忧济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间,故其风寝息。15
到了晚唐,则经世之学亦无用武之地。敦煌俗曲《菩萨蛮》有云:
数年学剑工〔攻〕书苦,也曾凿壁偷光路。堑雪飞萤,吕〔屡〕年事不成。每恨无谋识,路远关山隔。权隐在江河,龙门终一过。(P.3333)
自从宇宙光戈戟,狼烟处处獯天黑。早晚竖金鸡,休磨战马蹄。淼淼三江水,半是儒生泪。老尚逐今〔金〕财,龙门何日开?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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