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
在谈论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时候,大家经常讲的一句话,就是“他还活着”,在这句话的后面,不同的人会加上不同的标点符号:句号、问号、惊叹号,等等。在人们的心目中,列维-斯特劳斯这个名字即使不像康德、黑格尔那么样的古老,似乎也应该跟海德格尔、萨特等人一起,归为一个已然远去的时代的伟大标记。事实上,他的论敌(如马林诺夫斯基、保罗"萨特),他的追随者(如罗兰"巴特、米歇尔"福科),乃至他的追随者的追随者(如雅克"德里达、让"鲍德里亚),都已经相继离世。如今,唯有他仍以99岁的高龄活在我们的时代。这个长寿的人让我们感到欣慰。一枚凝结了整个20世纪的文化精华的“思想琥珀”,让我们感到那个似乎正在越来越遥远的伟大时代,就在我们的身边,让我们这些文化的“弃儿”不再感到孤单。遥远的精神星光依然在闪耀,照亮了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昏昧、暗淡和寂寥的精神天空。
列维-斯特劳斯进入中国大陆知识界的视野,应该是1980年代的事情。这个名字随着那个时期的一大堆外国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单是人类学方面,就有摩尔根、泰勒、涂尔干、博厄斯、弗雷泽、莫斯、马林诺夫斯基等好几代人类学家。这个在西方经历了几代人的历史变迁的学科,在1980年代的中国读书人面前,看上去就好像他们同时在一个叫做“人类学”的班组里一起工作。随着文化空间的移位,历史感消失了,不同的历史节点突然同时置身于同一时间平台,以“共时性”的形态出现。这在另一角度上也印证了列维-斯特劳斯的那个让萨特深恶痛绝的结构主义历史观。不过,在当时中国的读书人似乎并不计较结构主义与存在主义之间在历史观方面的矛盾,他们把这些不同时代、不同立场和不同价值的西方文化大师,统统归做一堆,构成那个所谓“新启蒙”时代的精神结构的一部分。
从总体上看,整个1980年代的中国知识界对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及其结构主义所知甚少,他的名字不但冗长,而且结构较为复杂,并不容易记住。连名字都不易记住,观点更从何谈起?更重要的是,那个年代对结构主义的需求并不迫切。无论文学方面、哲学方面还是历史观方面或是伦理观方面,当时的中国尚且致力于对古典人文主义理念的恢复。对于结构主义的理解,仅限于一般性的知识介绍。最早出现的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是1987年商务印书馆的《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据我所知,这是1980年代中国大陆出版的唯一一本列维-斯特劳斯著作的汉译本。但这本书极易与商务印书馆同一年出版的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相混淆。直至今日,依然经常有人将两本书混为一谈,不仅在观点上搞混,在书名上也屡屡张冠李戴。
1990年代后期,列维-斯特劳斯著作的汉译本开始多起来,如《结构人类学》(全二卷,谢维扬、俞孟宣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1999年),《看"听"读》(顾嘉琛译,三联书店,1997年),《忧郁的热带》(王志明译,三联书店,2000年。该书最早由台湾的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9年出版),《图腾制度》(渠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等。2007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把列维-斯特劳斯的汉译出版推向了一个高潮,14卷本的《列维-斯特劳斯文集》(李幼蒸、周昌忠等译)出版。14卷本的《列维-斯特劳斯文集》显然是中国人对列维-斯特劳斯百岁诞辰的最好寿礼。我相信,这是列维-斯特劳斯的思想进入中国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可以预见的是,中国学术界对于列维-斯特劳斯的关注,将不再停留在道听途说的阶段。
忧郁的旅程
1980年代末的一天,有一位诗人得意地向他的朋友们出示他从台湾带来一本繁体字的《忧郁的热带》,他声称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伟大的散文作品。等朋友们散去之后,他发现这本书已经不翼而飞了。他怀疑是客人中的某一位做了“孔乙己”,但没有人承认,于是,他强行挨家搜查。终于在一位嗜书如命的诗人朋友的书架内层发现了这本书。面对人赃俱获的事实,那位朋友却凛然说:如果你把这本书拿回去,我就与你绝交。诗人在经过痛苦的内心抉择之后,终于认定维持诗人之间的友谊比占有一本书籍更为重要,于是决定让那位朋友留下这本书,但条件是“自由共享”。
列维-斯特劳斯在这部“最伟大的散文作品”的一开头,便这样写道:
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然而,现在我预备要讲述我自己的探险经历。(《忧郁的热带》)
旅行和历险,从马可"波罗的东方想象,到哥伦布、麦哲伦的环球探险;从19世纪风行于欧洲的“东方快车”式的旅行,到的现代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探险家的“科学考查”,这一切固然意味着对陌异环境的好奇,但旅行记和历险记,更多地是叙事主体对“他者”文化的想象性的占有。异域风景、原始部落的生活,总是旅行者或人类学家的浏览和察看对象。从设定的文化“中心地带”出发,边缘和远处的、尚未被高级文明形态所“开发”的异质文化的地理形态、器物、生活方式、思维形态……,如同旅行家笔下的自然风光一样,在来自文化强势地位的旅行者眼前渐次陈列,构成了强势文化主体的整体结构的烘托部分。“中心地带”的价值得以更加清晰的凸显。由此建立起来的一套关于异域的想象和话语,宣示着中心主义文化霸权的强制性的逻辑。
列维-斯特劳斯的“旅行”,从这一文化逻辑的终点出发。这部反旅行的旅行著作,反历险的历险记,它的第一部就叫做“结束旅行”。从结束开始了一场人类学的旅程,意味着对人类学观念的根本性的否定。这一反向的旅行,也就是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思想的图示:他试图通过对“他者”文化的考查,否定并穿越其自身所在的文化的逻辑和结构。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学术中华 2008-04-03 【本文责编:思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