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历史的噪音:对郑振铎的批判
由于国民党的追缉而流亡欧洲后,他接触和翻译了英国人类学派神话学和民俗学理论,并接受了进化论,后成为一个具有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文化学者。《中国俗文学史》出版后,20世纪40年代,在文学界发生了很大影响,而且在他的周围、并以他为旗帜,聚集了一大批有造诣的俗文学研究学者,形成了一个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和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上的“俗文学学派”,如赵景深、许地山、戴望舒、谢六逸、钱杏村(阿英)、冯沅君、朱自清、傅芸子、黄芝冈、王重民、杜颖陶、吴晓铃、杨荫深、叶德均、关德栋等。这个流派在抗战胜利后的北平、上海、香港活跃一时,达到了一个高峰。[34]
建国以后,由于“左”的思想的泛滥,尤其是1958年在全国知识界开展的“拔白旗”运动中,郑先生的文学史观、俗文学与民间文学史观,受到了猛烈的非学术的批判。以这一年的6月2日《文汇报》发表一篇对他所影印的《天竺灵签》和《历代古人像赞》的批评、6月7日《光明日报》发表的一篇《评郑振铎编的两种古代版画》为开端,北京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瞿秋白文学研究会继其后,在《文学研究与批判专刊》第4辑上发表《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批判》、《〈中国俗文学史〉批判》,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55级学生编著的《中国民间文学史》,把一向与祖国同命运、积极争取进步、知识渊博、著作等身的郑振铎,推到了非要打倒的“白旗”(资产阶级专家)的位置上。于是,他任副部长的文化部、任所长的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后改为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相继开会对他的学术思想进行批判,批判会还没有结束,他因奉命率中国文化代表团出访赴阿富汗请假,不料10月17日,当飞越苏联楚瓦什共和国的卡纳什地区时飞机失事而殉国。今天在纪念郑先生诞辰110周年的时候,我们有责任充分揭示和评价郑先生在现代和当代中国文化史、人文社会科学史上的巨大贡献,擦去蒙在他身上的污垢灰尘,恢复他在文化史和学术史上的崇高面貌。
1958年对郑振铎“俗文学”思想的批判,是意识形态的需要所导致的历史的噪音,因为那场批判主要是政治性的,而不是学术性的,尽管打的是学术批判的旗号。最能代表这种声音的是这一年出版的影响很大的《中国民间文学史》。它的作者是一群被错误的意识形态需要所鼓动起来的文科大学生,他们在书里写道:“我们说‘民间文学’就是指劳动人民在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过程中所创造的口头文学。民间文学是劳动人民自己的创作,它直接表现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要求和愿望,在奴隶制社会里,民间文学主要是指奴隶的创作;在封建社会里民间文学主要是指农民和手工业者的创作。通俗的、在民间流传的文学,不一定就是劳动人民自己的创作,不一定就是直接表现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要求和愿望的,因而也就不一定是民间文学。……在民间流传的通俗的文学,不能一概认为是民间文学,同等看待,而应以阶级的观点去检查这些作品,看看它对劳动人民的态度如何,是否真正是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郑先生既然用一种‘超阶级’的观点,实质是资产阶级观点,来对待民间文学,说民间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因而他就把一些地主的小市民的通俗作品,都滥竽充数地算作民间文学。” [35] 这些作者的基本观点可以概括为:(1)民间文学史应该是阶级斗争历史的反映,而《中国俗文学史》没有反映出历史上的阶级斗争。(第11页)(2)文学史应该是现实主义发展与斗争的历史,而《中国俗文学史》却成了某种文学形式的延续的形式主义、唯心主义的文学史。(第17页)(3)《中国俗文学史》是一些地主阶级、小市民的庸俗作品的堆积,没有反映出我国民间文学史的真实面貌。(第17页)
被批判者与批判者的分歧点很多,但在当时,处于被批判地位的郑振铎并没有答辩的权利。分歧点涉及的问题虽然很广泛,但其根本点只在于:一个说俗文学是大众的文学、民间的文学,一个说民间文学是劳动人民的口头创作,而劳动人民及其口头创作乃是纯而又纯的、是没有糟粕的文学,一切糟粕都来自于统治阶级强加于劳动人民的,俗文学则恰恰是“小市民”所创作、为“小市民”所享受的、充满了消极因素甚至封建毒素的文学。批判者指责《中国俗文学史》的作者郑振铎模糊了、抹杀了或取消了阶级界限。这就是问题之所在,这就是被定为“白旗”的症结。
历史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在消除了这种政治教条主义的理论的影响之后,俗文学-民间文学的研究再次兴盛起来。尽管现时的“民间文学”已离郑先生所全力倡导的文学研究理念和模式越来越远,被暂时纳入到民俗学之内,前面加上了一个“含”字的帽子,经过建国以来60年的经营,特别是总共一百多卷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中国谚语集成》三套集成的编辑出版,以及众多的学术著作的出版,已使中国的民间文学学科蔚为大国今非昔比了。而“俗文学”作为学科,虽然还没有被主流意识和权力机构所采纳,没有进入中文系的课堂,但关于变文、宝卷、子弟书、唱本等俗文学的研究著作已多有出版,即使有的著作不被大陆出版机构采纳,台湾和香港的出版机构也接纳出版,关于俗文学的研究论文和史料辑录,也开始受到人文社会科学学术期刊的关注。总之,俗文学-民间文学研究,正在缓慢地得到提升。国内学者对民间文学和俗文学这两个概念也出现了新的阐释。为国殉职的郑振铎先生也可以瞑目了。
郑振铎是20世纪的一位大文学家,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文学者,他所以倡导、搜辑、梳理和阐释俗文学和民间文学,特别是历史民俗学和历史民间文学,大体是从文艺学的立场、从文学史建构的角度,而在其阐释和论述中,又广泛地吸收和采用了西方人类学的比较研究法,表现出了他独具的丰富的文献知识和广泛的具体而微的民间智慧,对中国民间文学史和民间文学学术史的草创起了奠基的作用。
郑振铎先生关于俗文学和民间文学的理论与实践,是中国作家和中国文学的必由之路,是每个有出息、有抱负的中国作家都应学习和具备的,然而可惜的是,如今许多文学圈子里的从业者,越来越不熟悉、越来越不懂得本土的俗文学、民间文学,也就是说,越来越脱离了一个作家所由生长的肥沃民族文化土壤,中国文学因而越来越变得华浮、浅薄和枯瘦了。
2008年12月19日于北京
附记:2008年12月19日是郑振铎先生诞辰110周年,文化部召开郑振铎先生诞辰110周年和逝世50周年纪念座谈会,由国家图书馆承办,向我征稿,但我未能按期把文稿写出来。回忆50年前,反“右”运动之后的第二年,即1958年,在全国开展“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的同时,在文化界和学术界开展了一个“拔白旗”的运动,对有成就的有名望的著名学者和文化人当成“白旗”(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进行批判。郑振铎先生就是这次“拔白旗”运动中的被批判的学者之一。郑振铎任所长的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也开了一连串的会,对他的文学思想进行了批判。那时,我刚走出学校参加工作不久,是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青年研究人员,俗文学和民间文学是我的研究领域,故而我也参加了文学研究所在北大哲学楼召开的批判会。记得是10月16日吧,郑先生最后一次参加批判会,第二天,就要带领中国文化代表团到阿富汗去,他虔诚地向大家表示说,他因有出国任务不能亲自听取大家的批评了,等他回国后,一定认真地看会议记录,虚心检讨自己的错误……第二天,与会者在会议室就坐后,主持会议的何其芳所长和唐棣华副所长迟迟没有到会场上来,大家焦急地等待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带着满脸的凝重神态来到会场,向大家宣布:我们的所长郑振铎同志因在苏联境内飞机失事殉国了!会场上立刻一片死寂,所有的人立刻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因为虽然参加郑先生的这个学术批判会,却都对先生敬重有加,而像我这样的青年人,则更是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就这样在无声中散会了!记得《文学研究》原本是安排好集中发表几篇批判郑振铎文章的,噩耗传来,编辑部马上抽文章,另出了一本悼念专号。历史开了一个苦涩的玩笑!如今恰逢郑先生诞辰110周年和逝世50周年,在着手撰写这篇有关郑先生的民间文学思想和学术贡献的文章时,这段往事清晰地再现在我的头脑里来了。谨以此文表示我对郑振铎先生的追怀。
作者 2009年4月1日
(发表于《民间文化论坛》2009年第3期,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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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刘锡诚民间文化论集 2009-7-22 14:06:0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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