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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民间文学研究从文艺学研究范式向民俗学研究范式的转变也正与学者们对民间文学学科独立性的焦虑有关。正因为意识到过去专注于文本解读的局限性,不仅无法透彻理解民间文学的独特价值和自在意蕴,而且势将丧失自己学科的立足之地,意识到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区别,与其是文本构成的区别,不如说是创作、传承和接受语境的区别,因此,研究者开始从专注文本转到对语境的关注。神话、传说、歌谣、故事、民间戏剧等等往往是在节日庆典、巫术祭仪、人生礼仪、庙会社火上讲述或者表演的,因此,民间文学的语境就是民俗生活,于是,对神话、传说、故事、歌谣、民间戏剧等体裁的记录文本的解读就归结为对其民俗场域的田野考察和描述。但是,研究者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走向田野的同时,却背离了文本,在转向语境描述的同时,却忽视了意义的解读。研究者最初从民间文艺学转向民俗学,本来是为了解读民间文学,但却变成了单纯的民俗学研究,变成了对民俗事象的单纯的田野描述。手段变成目的,目的本身却被遗忘了。从业者们纷纷从文本转向田野,从意义解读转向语境描述,从民间文艺学转向民俗学,如此以来,在成就了民俗学这一门学科,却也愈加断送了民间文艺学这门原本早就风雨飘摇的学科。
其实,与民间文艺学一刀两断的民俗学又何尝能独立门户。文本与语境,意义与田野,原本是相互生发,生死相依。要理解文本,固然离不开田野,因为文本是在田野中生发、成型和流传的,但是,要理解田野,又何尝能离开文本,离开那些世代流传于村巷阡陌、铭刻于民众心头、风靡民间世界、穿越民间历史的神话、传说、故事和歌谣,我们又如何理解田野?因为,民俗学所谓田野不是别的,就是民众的生活世界和心灵世界。民俗生活是民间文学赖以凝聚结构、获得意义的语境,而民间文学作为文本,作为意义的构成物,则是民间生活意义的辐辏和结晶,那些故事和歌谣寄托着民众欢乐和悲伤、引导着民众对宇宙、历史、地方和家园的理解,因此,它们正是我们理解民众生活、倾听民众心灵的最好线索,正如离开经史子集、唐诗宋词、水浒红楼我们无法理解中国古典文化传统一样,离开民间文学,我们其实也无法如其本然地理解民间传统和乡土世界,这些口耳相传的口头文本,其实正是引导民俗学研究者从书斋走向田野、从远方回到乡土、从一个局外人变成自己人的可靠线索。它们并非是与民众生活、民俗事象不相干而仅仅在民间游移无定、漂泊无依的文化碎片,而是民众生活、民俗事象的由衷之言说,是民众心灵的自我理解和自我阐释,它们在融贯、汇聚意义的同时,也为民众世界赋予意义,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世代相传的言说和理解,民众世界才不是一片恍惚荒缈的混沌,而成为一个经纬分明、秩序井然、意蕴丰盈的生活空间,一个情境相生、虚实相映的"意境"。
比如说,每一个地方都有与其独特的地理景观相映照的地方风物传说,在自然地理学意义上,一个地方只是一片自然形成和人工造就的地形、地貌而已,而正是因为有了地方风物传说,这些地形、地貌才获得了意义,那些庙宇、水泉、坟茔、山丘、河川才成为龙脉所系的福地、恬然可居的家园、野鬼出没的古墟,那些与这些地理景观相关的神仙下凡的神话、先祖卜居的传说、风水堪舆的故事,就赋予了这些景观以不同的意义,也让这些景观在地方空间中具有了不同的地位和重要性,从而在当地土著的心目中勾勒、建构了一幅乡土地图,这幅地图和地理学家或者任何一个外来人居高临下鸟瞰的地图迥然不同,是两个风情各异的地理世界。一个民俗学者,唯有在这些风物叙事的引导下,才能进入这幅独具风情和意蕴的乡土地图,才能和土著一样置身于乡土世界,也才能理解在这个世界、这片土地上年复一年、代复一代重复上演的那些庆典和仪式,才能理解民众们为什么要在某个地方举行庙会,为什么他们把某个地方作为请神的起点,为什么把某个地方作为送祟的终点,为什么社火总是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招摇行进……。正是这些地方风物传说,使一片土地有了众人关注的地点、有了区分内外的边界、有了贯通四方的脉络,也就是说,在一片原本洪荒的土地上勾勒出了文理,建构了一个地方的"地理",这些风物故事其实就是理解、解释一个地方乡土世界的地理学,唯有在这些故事的引导下,我们才能理解地方地理,才能真正进入并驻足于一片乡土,一片"田野",民俗学意义上的"田野研究"才有可能进行下去。而如果我们对这些故事茫然不知或者漠然不顾,我们虽然可以"到达"一个地方,"置身"于一片空间,我们却无法"进入"这个世界,我们虽然置身于这个地方的山川环绕之中,但茫然四顾,那些山川对于我们却毫无意义,我们也无法真正理解在这个舞台上上演的那一幕幕民俗活剧,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远远不是一个意义丰盈的生活世界或者人文空间,而只是牛顿物理学意义上的三维空间而已,即使我们能够像人类学家或者社会学家那样用测绘学的技法描摹、绘制这个空间的地图,把村落、山川、道路、水系、坟茔甚至等高线都一点不漏地描绘下来,我们仍无法建构这个乡土世界,因为这种地图恰恰遗漏了对于理解一个乡土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历史和意义。乡土的意义不是铺陈在大地上,而是铭刻在土著的心中,流传在故老的口耳相传的故事和歌唱中。
这些故事和歌唱宣示着民众对于其生于斯长于斯乡土的理解,也引导着民俗学者对民间社会和民俗生活的解释,它们其实就是解释学意义上的“前理解”,海德格尔把“前理解”称为“先行看到”,也就是说,在研究者把一个对象当作考察和研究的主题之前,前理解已经预先为研究者展现了一个通向对象的视野,它决定了你在这个对象(比如说一片“田野”)中看见什么、关注什么、把你看到的东西看作什么、理解为什么。正是这种“前理解”开辟的视野,为研究者展现了通向对象或田野内在奥妙的幽处。在解释学看来,有没有前理解,是不是接受前理解的引导,是把前理解当成有机的环节还是当成应该抛弃的偏见或者干扰,正是区别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分水岭,也是区别作为人文学术的民俗学和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等社会科学的分水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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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2006-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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