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记录下来的民间文学作品,既然已经被按书面文学的模式整理、记载为书面文本,并被用与分析、评价作家文学相同的概念框架和审美标准进行剖析和点评,既然那些框架和标准是根据作家文学归纳出来的,民间文学作品纳入其中总不免显得方枘圆凿,略输风骚,与作家文学相比,民间文学的形式总是幼稚的、语言总是粗糙的、风格总是混杂的、思想总是含混的……,而这不过是因为,用作家文学的那一套标准无法中肯地评价民间文学的价值,按照这样的标准看来,民间文学作品并不具有独立的美学价值和思想价值,它们不过是一些有待于文化精英们提炼、加工、点石成金、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创作素材和加工原料而已。不能不说我们的民间文艺学研究的不是民间文学,嫦娥奔月、牛女相会、梁祝化蝶、白蛇思凡等等当然是一些典型的民间故事,每一个人都知道它们最初是长期流传于乡野舞台上或者市井书场中,我们也不乏热心的民间文学调查者和收集者,但是,从来没有那位民间文学研究者曾经长期地追随那些民间演艺组织和艺人,对其原生态的口头表演程式、场域、习俗等进行过系统的调查和研究,并依据其具体的表演场域(语境)对民间口头文学与作家书面文学在创作、传播、接受、评价、记忆等方面的差异进行思考,从而建立起与作家书面文学不同的概念框架、审美标准和研究范式。收集的动机和归宿都是把民间文学从其原生的口头传统和当下的民俗场景中剥离、采撷回来,变成可供案头浏览和研究的书面卷帙,把在时间中绵延的诉诸听觉的声音之流变成铺陈于空间中的诉诸视觉的墨迹,把立体场域中的展演压扁成一维的书写符号,把浑然融会的口头传统凝固为边界分明的书面文本,变成可用书面文学概念框架和理论模式处理的固态对象。当研究者专注于这些经过剪裁、固化、分解、重塑(巴莫曲布嫫形象地称之为"格式化")的所谓民间文学文本进行研究时,他已经不可能透过这些黯哑、失真的墨迹重温田野上的抑扬诵念、洋洋歌声,已经无法领略这些作品所从来的口头文化传统和民俗生活场景,它们与其说是引导研究者们回到口头传统和民俗场景的津梁,不如说在研究者与口头传统和民俗场景之间设置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民间口头文学在被如此这般地收入研究视野的同时,它们其实成为一道遮盖民间口头传统的屏障,那一直落在学术世界之外的口头传统仍然远远地被屏蔽在学者们的视野之外。
这种由书面文学模式看待口头文学的偏向也突出地表现在民族和民间文学史的研究中。本来,民间文学、尤其是少数民族的民间文学,作为世代流传于民间社会中口头传统,与民间宗教、民俗仪式、岁时庆典、人生礼仪、祭祀法术等息息相关,它们往往就是起源于这些文化场域,并依赖这些文化场域而传播、流传、记忆,也因为这些文化场域的变迁、消亡而变迁和消亡,也就是说,诸如此类的文化场域就是民间口头传统获得意义的动态语境,因此,要了解民间文学发生、演变的历史及其规律和动力,就只有把民间文学放回到民间生活的相应场域中进行理解和分析,考察其与民间文化场域的关系,其随民间文化场域变化而变化的过程,惟其如此,才能对民间文学的演生流变获得透彻的理解和全面的认识。但是,国内现有的民族、民间文学史,却无一例外都是参照作家文学的现成历史叙述模式,无非是按照历史年代的顺序对那些匿名的作品进行如此这般的排比、罗列、对比,分析前后相续的作品之间的承袭和嬗变,优点和缺点,揭示民间文学从原始走向成熟的历史发展规律,……从中几乎不可能看出民间文学所寄寓其中的口头传统,以及这个传统依托其上的民俗文化传统。
对于古代民间文学而言,要做到这一点,也许有特殊的困难,因为过往岁月那些讲唱的声韵、表演的场域都一去不复返,时光和声音无法再现。但是,即使这样,也未尝没有补偿之策。我们不应忘记孔子的古训:"礼失求诸野。"民间口头传统虽无金石之固、书册流传之便,但由于民间口头传统与民间生活和民间信仰往往密不可分,因此,往往历经沧桑而悠悠流传,甚至比载于文字、铭于金石的东西流传得更为久远,千百年前民俗活动模式往往在今天依然流风长存,与之相生相伴的口头文学样式也赖之传诵不绝。这些自古相传的口头文学样式就为我们在今天重建和再现传世的古代民间文学作品的场域和口头传承程式提高了相当有价值的参照,例如,我们今天仍能有幸听到打鼓书、评书、评弹、道情等民间说唱形式,参照它们的表演应能使我们对宋元话本和拟话本的作品结构、叙述程式获得更透彻的理解,较之仅仅钻故纸堆获得更多的发现。而民间文艺学和民俗学的看家本领之一,不正是"礼失求诸野"吗?
至于现代民间文学史的研究,既然得天时、地利之变,就更应该走出狭隘的文本研究视角,回到田野,回到民间文学作品所源出的口头传统,回到口头传统赖之流传的民俗文化场域,理解其意义,梳理其历史。但是,这方面成功的范例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近几年出版的一系列各民族文学史,其历史叙述模式和作品解释模式无一不是模仿和沿袭"中国(其实是汉族的作家的)文学史"的模式。例如,由于东巴象形文字举世关注,学术界对纳西族东巴文化及其经籍的研究已有了长足的进展,东巴经典源于对东巴口头唱述的记录,与东巴仪式(如祭天、祭风、祭山、祭署等)息息相关,现存的东巴经中大多明确地著明了其所用的仪式、相关的音乐、舞蹈和场景,而这些仪式、舞蹈、音乐和场景仍在纳西地区活生生地存在着,这正为学者们考察东巴文学的口头表达模式、重建口头演述的场景,依据民俗场景解释东巴文学文本的意义、结构、流变提供了有力的线索。但是,在已经出版的《纳西族文学史》中,东巴文学却完全被当成了书面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和罗列,我们无法从其叙述中获得对这些作品的口头传统渊源和宗教仪式场域的理解。
民间文学学科在上个世纪末期被从中文系扫地出门,自然有人为的原因,但根本的原因其实全怪民间文学学科本身没有出息,一直没有形成自己与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相区别的学科特色,没有形成自己独立的学术方法和理论体系,民间文艺学赖以与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相区别的就是其研究的对象,即民间文学作品,然而,按照作家文艺学的文本范式看来,与唐诗宋词、水浒红楼等名篇华章相比,这些民间文学作品只能是粗陋的、原始的、稚拙的,而对这些作品的研究也只不过是对古典文学研究的拙劣的模仿,与我们伟大的作家文学传统相比,这些粗陋、原始、稚拙的文本不过是过去的遗迹、无用的盲肠,既然无用,留着也是累赘,不如干脆切除,因此,趁学科调整之机把这颗赘疣切除,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于是,民间文学就被从中国语言文学学科扫地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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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2006-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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