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古代文明的光辉渐渐淡去,在漫长的中世纪中,西方知识分子更深地沉沦到羊皮纸封闭起来的幽暗天地之中,数百年如一日地钻进神学教条的牛角尖中无以自拔。文艺复兴重新发现了古代文明,但它所发现的也仅仅是古代的书面典籍而已,比古代文明更古老的口头传统对于文艺复兴的巨人们,仍是遥不可及。启蒙运动发现了人类文明的新大陆,但是,启蒙运动用以衡量和审视世界的理性标准却是典型的书写文明的产物。因此,其用以判别文明和野蛮的标志恰恰是书写,没有书写也就没有文明。对于启蒙知识分子而言,口头传统不是悠久文明和真理的见证,而是落后、愚昧和无知的象征。总之,从柏拉图时代一直到19世纪,在这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口头传统从西方学术和思想中久久地销声匿迹了。
西方学术界这种延续两千年的“万马齐喑”的局面直到20世纪才得以改变。改变这一局面的是两位美国学者,一位叫米尔曼·帕里,一位是帕里的弟子阿尔伯特·贝茨·洛德。师傅帕里本来也是钻故纸堆的古典学者,他在研究荷马史诗时,充斥于荷马史诗中的那些具有浓厚程式化色彩的修辞方式引起他的注意,让他隐约意识到荷马史诗的口头传统渊源。正是在荷马史诗的程式化修辞的引导下,他们师徒二人才走出书斋,走向田野,在塞尔维亚的乡野追寻游吟歌手的足迹,聆听和记录他们吟唱的那些英雄故事,从而重新发现了久已被知识世界忘却了的口头传统。他们发现,塞尔维亚民间歌手演唱的史诗,在口头修辞的程式化方面与荷马史诗几乎异曲同工。那些游吟歌手们,在被柏拉图赶出他的哲学理想国之后,其实并未走远,也并未隐遁,他们一直活跃在与知识世界毗邻的民众社会中,依然是民间文化生活舞台上的主角。
凭借口头程式理论,帕里和洛德不仅发现了依然游走在民间的歌手,而且重新找回了早已被残文碎义重重掩埋了的古代歌手的歌声。他们带着从对民间歌手的田野研究中得来的启示,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荷马史诗中那些凝固在纸张上的诗句,解读其中那些程式化修辞的口头传统渊源。然后,从这些古老文本的字里行间,遥远岁月中那些久已消失的歌声就悠悠升起,而困扰了西方学术界数百年的“荷马问题”也迎刃而解。
总之,对于荷马史诗的解读,让帕里和洛德发现了仍在民间游走的故事歌手和口头传统,而对塞尔维亚民间故事歌手的追寻和聆听,让他们又反过来更加会心地领会到荷马史诗背后的口头传统。经典研究引导他们发现田野,发现依然在民间生生不息的口头传统,田野研究又让他们洞悉了古老文本的文化奥秘。经典研究和田野研究,在他们这里相生相济,相映生辉。洛德的《故事的歌手》一书,就分为理论和应用上下两编。上编是对其从田野研究中归纳的史诗口头程式理论的阐发,下篇则运用这活生生的理论解读荷马史诗和中世纪史诗这些早已“死去”的文本。中国的圣人孔子说:“礼失求诸野。”正因为口头传统与民间生活息息相关,借民俗生活而久久流传,千年之下的现代人才依然能在乡野间寻回那些凝固在文本墨迹中的古老歌声,从民俗学田野研究得出的理论才能用来与古代的文本遗存相印证。在中国,当我们流连花山歌墟,不是也同样能从那些淳朴的村腔野调中,听到两千多年前洋溢在桑间濮上、溱洧之滨的风雅之歌吗?
感谢帕里和洛德的研究,正是他们的口头程式理论,让现代知识世界重新获得了聆听的能力,让现代人类重新发现和理解了口头传统,也让被柏拉图驱逐出文明社会的游吟歌手重新归来。这一理论不仅改变了世界人文学术的格局,改变了知识分子对于人类历史文化传统的认识,而且也正在改变着历史本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3年刚刚通过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公约》,旨在抵抗文化霸权、维护人类文化的多样性。这一公约在界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围时,第一类就是“口头传统”。在启蒙主义的语境中,“口头传统”是“没有文化”的象征,现在则变成了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这一历史性的转变,追本溯源,不能不归功于帕里和洛德对口头传统的发现和弘扬。
进入21世纪以来,在全球化浪潮风起云涌之际,国人的文化意识逐渐觉醒,过去被诋毁被轻视甚至被清除的民间口头文化逐渐引起社会各界的尊重和关注,甚至变成了奇货可居的宝贝,中国国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抢救活动也方兴未艾,而以发现和理解民间文化为旨趣的民俗学也正在告别过去的寂寞。在这一背景下尹虎彬先生历时数载,精打细磨,把《故事的歌手》这本西方口头文化研究的经典之作译为中文,介绍给汉语知识界,可谓适逢其时。在西方学术界,口头传统研究已成当代显学,并产生了一系列精彩的著述。但在中国,这一崭新的学术领域还刚刚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对于西方口头传统理论的译介也刚刚开始。如果说,此前朝戈金先生翻译的《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约翰·迈尔斯·弗里著)让国内学术界初探口头传统理论的门径,《故事的歌手》一书的翻译则将引我们登堂入室。近期,西方口头传统研究领域的一系列代表性著述将陆续翻译过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西方口头传统理论的译介,能够进一步增进国内学术界对于民间口头文化传统的理解和关注,并进而促进国内知识界的文化自觉和文化承当。
(《故事的歌手》已由中华书局出版)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1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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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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