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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建]傲雪凌霜质,不改四时春——刘锡诚传(上)
  作者:李修建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24-08-27 | 点击数:1126
 

   到北京上大学前,我在农村里生活了18年。我是在黄土里刨食吃的万千农民的孩子中的一个,像一片挂在树冠上的平凡不过的树叶,一遇凄风苦雨便会落木萧萧,飘零于大地的某个角落里,枯朽,发霉,腐烂,入土,悄无声息。农耕和宗法背景下的风土人情浸润了我的肌肤,土围子里的聚落生活滋养了我的灵魂,宗族亲情和乡村传统融入了我的血液。我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会了耕耩锄割一整套的四季农活。乡村生活塑造了我。我是一个地道的土著。但我生性顽皮,生命力顽强,不怕劳苦,不惧困难,尚实际而少玄想。父执辈和生活教给我的全部知识和人生经验就是两个字:奋斗。这成为我一生遵从不逾的座右铭。

  这是刘锡诚写于2007年的一篇散文《岁月风铃》中的第一段。这段自白,实为刘锡诚一生气谊、事功、德业与文章的最佳写照。

  刘锡诚出身于中国最底层的农民社会,经历过最艰苦的岁月;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学了当时最热门的专业;曾在文化界最核心的部门工作,与最为知名的作家与文化人物广为交往,写过多本文学评论文章,在80年代文坛占有一席之地;亦曾经历宦海沉浮,晚年潜心治学,写出了多部重量级的学术专著。至今年愈八十,仍壮心不已,每日读书作文不辍。乡村生活所赋予他的,他终生一以贯之的,除了“勤奋”二字,应当还有谦逊、朴实、善良和中国农民的一切优良品质。

  一

  一九三五年阴历正月十八(阳历2月22日),刘锡诚出生于山东省昌乐县郑王庄。这是旧中国千千万万个普通的村庄之一,坐落在鲁中平原上,有着沧桑的历史感,村庄几十里外,是古齐国建都的营陵,十五里外,是19世纪末德国人修建的胶济铁路和县城。村子建于金元两朝交战鼎革之际,已有七八百年历史。村子四周,是为躲避战乱而修筑的高高的土围子和深深的堑壕。在正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方向,开有五座大门,整个村子,形如一只昂头的乌龟。龟乃四灵之一,如此设计,体现了古人特有的智慧和宇宙观。

  土围子的墙体以黄土夯成,很高很厚。两面斜坡和墙顶上长满了浓密的树木和杂花劲草,土围子里面,还有三大片茂密的林苑,几百年树龄的松柏树和白杨树郁郁葱葱,显示着殷实的历史和蓬勃的生气。围墙的顶部平整开阔,是孩子们的乐园,刘锡诚和小伙伴们常常仰卧在围墙顶的青草上,静静地了望无边无际的原野,期盼久出待归的亲人,聆听迎娶新娘队伍的锣鼓,观看空中扶摇的风筝,注视天边去来的雁阵……尽情享受着只有农村儿童才有的那份天真和快乐。另一面,这土围子,又像钱钟书笔下的《围城》,成为农民子弟精神上的一座冲不出去的“围城”,作为终生的印记,也深深地镌刻在刘锡诚的身上。

  与那普通的村庄一样,刘锡诚所出身的家庭,亦只是千千万万个最为底层的农民之家。绝大部分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厮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在土里刨食。刘锡诚的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又在县城读过三年小学,此后便在家务农,称得上乡村文化人。他深知读书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意味着什么。刘锡诚是家中长男,望子成龙的父亲,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希望。写得一手柳体字的父亲,在刘锡诚小时,便手把手地教他练字。父亲还常常给他讲一些历史故事激励他,如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故事。父亲曾深情地对他说,这首阳山就在咱这里,咱县城东南那座孤山就是首阳山。尽管长大之后,刘锡诚通过看书知道首阳山并不在山东,而是在山西。不过,这一故事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刘锡诚深为伯夷和叔齐的气节所感动,成为他所崇尚的一种精神力量。实际上,丰富的民间文学和民间曲艺,多以惩恶扬善为旨趣,正是中国普通民众的最佳教科书,不仅教授他们历史知识,更塑造和培育着他们的价值观和道德观。

  20世纪三十四年代的中国农村,生活异常贫困,刘锡诚家人多地少,尤其如此。由于终年吃不到肉,严重营养不良,刘锡诚儿时就患上了夜盲症。每到晚上,眼前便一片昏暗,即使在灯下,也只能看见一点点小火苗,走路不便,灯下读书同样困难。夜晚,对于他来说,就是无尽的黑暗。他始终无法理解李白的诗句中,床前明月和秋冬之霜是什么样的关联。父亲从市场上买来一小块羊肝,吊在屋檐下风干着,夜盲严重时,就割下一小块,煮一壶开水给他喝,喝了羊肝水,他的夜盲症状便会有所缓和。屋檐下挂着的那块小羊肝块,因存放时间过久,都被小虫子蛀了,可父亲还是留着给他备用,不舍得扔掉。

  为了供刘锡诚上学,父母不知倦怠地劳作着,大姐放弃了学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刘锡诚从小便知稼穑之艰难,更知读书机会之不易。他异常珍惜这一机会,学习十分刻苦。放学回家,他就与母亲和大姐挖野菜,与父亲下地干农活。贫困的农村生活,磨砺了刘锡诚的意志,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始终以农民自况,终生勤耕不辍。

  刘锡诚初小就读于本村里的小学。高小就离开本村到于留(刘)乡于留(刘)街的西冢子上的中心小学就读了。抗战爆发,鬼子常来村里扫荡,刘锡诚就经历过数次危险。为了躲避鬼子侵扰,乡中心小学不得不像北大、清华、南开南迁一样,迁移到南乡的山沟里去。他们一行几十个小学生,每人背着一个简单地不能再简单的行李和差不多够一周吃的煎饼,徒步迁移到一座破败的小观音庙里。它高高地矗立在一个叫做南流泉村的村边土崖之上。庙里铺着干草,既做教室,又做宿舍。同学们常常结伙到村南边的河里去捞鱼摸虾,或者纵情地游水嬉戏,暂时忘掉了现实中的一切烦恼。流亡生活,使得大家的生活雪上加霜,为了第二天的伙食,他们有时不得不在夜幕的掩盖下,潜行到远远的山头上,给食堂偷些还未成熟的地瓜。这件事,刘锡诚始终没敢告诉父亲,他知道,正直的父亲不能容忍他的这种行为。

  简陋恶劣的学习环境,朝不保夕的日常生活,教学质量不可能有所保证了。学期终了,刘锡诚的考试成绩首次出现了不及格。他的内心极为沮丧,几天里郁郁寡欢,不愿搭理别人。经过几悉思索,不到10岁的刘锡诚做出了一个坚毅而苦涩的决定,他不辞而别,离开了那座小庙。他背着母亲给他带来的小包袱,冒雨穿行在莽莽青纱帐里的蜿蜒小道上,抗拒着碰到野狼和鬼怪的恐惧,毅然转学到了县城西北剧城乡的一个叫懒边的小村子,他的堂哥在那里的小学任教。看在堂哥的面子上,学校接纳了他这个冒然前来插班的异乡孩子。在那里,刘锡诚得以继续他的学业。

  1947年夏,刘锡诚从懒边村的剧城乡中心小学毕业,考进昌乐中学。昌乐中学乃时任县长张天佐(字仲辅)兴建。据霍树楠的《张仲辅与昌乐中学》一文所记,“三十四年九月抗战胜利,公遂择定县城东南郊草山西麓吴家池子右侧地带,建立永久校舍,占地百五十余亩,依山傍池,风景秀丽,万瓦沉沉,气象雄伟。……时省立昌乐中学包括高中、初中、师范、简师共五十二班,学生二千五百余人,尚有附小一所,规模之大,为全省冠。”作为全省知名中学,昌乐中学的生源颇好,不仅来自本县,相邻的寿光、益都等县学生,亦莫不以考入昌乐中学为荣。由于小学阶段颠沛流离,多处转学,刘锡诚受到的教育并不好,等考分出来,他到昌乐中学看榜时,只在“副取”栏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好在排名非常靠前,这已使他欣喜异常。

  1947年底,解放军对青岛、潍县、济南三座城市实行分割包围,攻城军队逼近昌乐,战火隆隆中,学校当局匆忙召集全校师生,由训育主任宣布:学校解散,师生各奔前程!那些有国民党背景的教员和政工,惶惶然地迅速消失,一般教员,和像刘锡诚这样的学生,便回家务农去了。两个月后(1948年2月),共产党宣布接管昌乐中学,改名为昌潍中学,开始重新招生开学。得到消息,刘锡诚放下手中的锄头,兴冲冲地走了差不多20华里的路程,回到学校,报名复学,被允许插入二年级,编入二班,继续因战争而中断了的学业,在那一排排依山势而建的校舍里,一直呆到1950年的暑期初中毕业。

  在这所美丽的校园里的两年,刘锡诚经历了潍县战役,迎来了家乡的解放和地方政府的建立,经历了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的胜利,欢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和中央政府的成立。他在新的教育熏陶和老师们的循循教导下,受到了思想的启蒙和知识的提升。比起旧日的昌乐中学,新生的昌潍中学,学生生活变得丰富多彩,除了上课而外,常常给学生们露天放映新电影(主要是描写战争和翻身解放的)、自组剧团演戏(如《王秀鸾》、《白毛女》、《血泪仇》等),给他带来了课本上没有的社会知识和生活乐趣,开阔了视野。他开始借阅各解放区出版的文艺图书,尽管这类书当时还很有限。三年级的刘锡诚,已经懂得读课外书,也开始锻炼写作能力,试着为《昌潍大众》报写稿了。毕业前夕,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一次代表大会闭幕没有多久,1950年的2月,刘锡诚在这里光荣地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他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农村孩子,开始成长为一个初步具有新的人生观和生活理想的少年。

  学校实行寄宿制,刘锡诚每周回家一趟。返校时,母亲会给他摊上够一周吃的煎饼,装上一小罐子自家腌制的咸菜。刘锡诚后来写道:“艰苦清贫的物质生活,激励了自己的意志。生活使我懂得了一个真理:知识是一切人进步的阶梯,更是我们农民孩子进步的阶梯。对我来说,道路别无选择。升学、深造、奋斗,从此成为埋藏在我小小心灵中的座右铭。只有决心和坚持,才是走出方山,走向更远更大的世界的动力。”在这样的心理驱动下,1950年夏天在昌潍中学毕业后,连电子管收音机都还没有见过的刘锡诚,毅然报考了潍坊一中的高中部,并被顺利录取。

  潍坊在解放初称为特别市,首任市长为后来担任过文化部副部长的姚仲明。高中时期,同学多出身于城市家庭,像刘锡诚这样的农村孩子少之又少。城里人和乡下人,经济条件差异巨大,生活环境亦大为不同,城乡之间,判然有别。农民意识和自卑心理,使刘锡诚与城市同学之间保持着一段无形的距离,也更促使他奋发学习。初中阶段,刘锡诚接触的比较多的是解放区文艺,高中三年,他则阅读了许多苏联文学作品,如保尔•柯察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柯斯莫捷绵斯卡亚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卡达耶夫的《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等。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基本出身底层,他们“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事迹和精神,深深地打动并感染着刘锡诚。他的两名语文老师,刚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其中一位名叫朱其凯,后来到了山东师范大学任教,成了《聊斋》研究专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全本新注聊斋志异》,就是由他主编的。这两位老师,亦激发了刘锡诚对文学的爱好。这一时期,刘锡诚对于文学的兴趣日浓,他深深地感到,“对于一个出身农村的学生来说,世间一切行当中,似乎没有比文学更容易亲近的事业,因为文学所昭示给他的,是大千世界的万种风情和人类社会的不同人生,是悲悯的情怀,是高尚的情操。”

  1953年夏,该高考了。报什么学校,没有人可以商量。刘锡诚毅然决然地填报了北京大学。他的想法很简单,要上就上最知名的大学,考不上就回家种地当农民。抱着这样的单纯的想法,他乘坐胶济线火车,从家乡赴海滨城市青岛去投考北大,当时山东只有济南和青岛两个考场。住在山东大学(那时山大还在青岛)的学生宿舍里,他在学校澡堂子第一次见识了淋浴喷头;在马路上第一次见识了公共汽车,但终究没有敢坐,到汇泉公园去玩,是徒步走去的。

  考完试,刘锡诚匆忙回家忙秋收秋种去了,至于何时放榜,压根儿就丢在了脑后。直到有一天傍晚,天黑下来了,家人正忙着把收割的秋庄稼拉到场院上,患有夜盲症的刘锡诚独自坐在场院的边上。突然从大路上传来了一声喊叫:“刘锡诚,你考取北大了!别的同学全都走了,你怎么还在家里不去转关系报到?”当时高考的发榜,是登在地方报纸的中缝里的,他在村里看不到《农村大众报》,完全得不到相关信息。这个不期而至的好消息,让举家欣喜若狂!刘锡诚考取了大学,而且是北京大学!不仅村里从来没有,就是乡里、县里,也从来没有听说有人上过北京大学!这是一件多么光耀门楣的事情啊!母亲喜极而泣,这个朴实、善良、勤劳、温柔的农村妇女,为了维持这个家庭,为了刘锡诚好好上学,逐日劳作,此时,心里肯定有一种“盼到头了”的复杂心情。忙完场院里的活儿,刘锡诚被家人牵着回到家里。晚饭已经很晚了,母亲还特地为他擀面条,打了荷包蛋,为他“庆功”。还不顾一天的疲劳,连夜为他收拾行李了。在她的心里,北京离得很远,孩子这一去,再见不知是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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