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口头传统的双向复述
口头传统是一种集体记忆,其出现以后,在一代代的“集体记忆中经过反复洗濯、融通,并用口头方式吟诵传唱,拓篇展部,日臻完善,逐渐形成今天这一宏大叙事”。“记忆是反复实践的效果”,口头传统经典化的第一步正是经验的实践,最后一步是仪式确认,像“亚鲁王”这样的口头传统就是“在丧葬仪式上不断重复,通过反复重温族群历史,固化族群记忆”。
当我们说尊重与保护传统,是希望能够保持一些被称为“传统”的部分不被改变,保持“原样”。这种对同一性的诉求在界定不明时很容易被理解为“原本”中心论。在前述时间流水隐喻的例子中,就是一种回到源头的尝试。在书面文学传统中,源头经典是“原本”,回到原本是解释一切正当性的基础,“回到孔子”或者“回到苏格拉底”等的诉求总会在传统被威胁时适时出现。在个人道德与社会伦理冲突凸显的当代,学者呼吁回到苏格拉底,因为他提出的个人道德与社会伦理的内在统一有助于重构当代伦理。而“对于在现代化坐标中登攀高点的中国人而言,‘回到孔子’不仅仅出于为解决现实问题提供精神资源这个功利目的,它更意味着一个古老民族在价值和情感上的回归”,因此要重新回到孔子,回到他所提倡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和为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天人合一”“仁义礼智信”的精神世界。
在解释学的视野里,处于流传中的传统,“既是此一物,又是彼一物”。德勒兹就明确认为传统的复述无源头可寻:“节日,就是对‘不可重复’的重复”。学人描述早期基督教口头传播史时有一个经典论述:“你可能熟悉旧的生日聚会游戏‘电话’。一群孩子坐在一个圆圈里,第一个向坐在她旁边的人讲述一个简短的故事,然后告诉下一个,下一个告诉再下一个,以此类推,直到它回到那个启动它的人那里。这个故事总是在复述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大变化,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想象一下,同样的活动正在发生,而不是在一个下午有十个孩子的单独客厅,而是在罗马帝国的广阔区域(大约横跨2500英里),有数千名参与者———来自不同背景,带着不同关注,处于不同语境———其中一些人还必须将故事翻译成其他语言。”在口头传统领域,是否有这样的源头可供我们回溯呢?回看仪式上的“亚鲁王”,其回溯的集体记忆又是什么?源于何处?何以成为现在的面貌?
口头传统在亦此亦彼之间,沿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展开复述:向后回归源头和向前继续发展。向后回归源头,也是我们一般意义上对复述的认知,即对已有的、原本的“传统”忠实地进行模仿,追溯口头传统的“代代相传”。如今我们叙述口头传统时,常常会将自己局限于“少数族裔”“原住民”等视野,但其实所有具有世界意义的源头经典传播之初,大都或长或短有一段口头传播的历史。比如基督教口头福音传统(oral gospel traditions),是书面《福音书》产生的第一阶段,内容包括耶稣的故事,以及转述耶稣说过的话等。佛教早期情况也类似,梁启超曾说:“初期所译(佛经),率无原本,但凭译人背诵而已。此非译师因陋就简,盖原本实未著诸竹帛也”。而佛陀悟道之初,向五位弟子传道,“五人闻后便获果证,从佛出家,成为佛教里第一批‘闻佛之声教而悟解得道’的弟子,从而使‘声闻’成为专门的悟道路径”。
口头传统的讲述者是一个很好的入口,帮助我们认识这种对源头的复述。仍然以“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为例,不同类型的艺人都用各自的方式来确认“源头”,神授艺人从根本上确保了源头的合法性和对源头的还原度,虽然是代代相传的口头传统,但神授艺人的蓝本直接来自于神或者史诗故事本身,漫长的转述和改写、创作历史在神授传统中被有意略过了,“原本”的权威得到了保证。藏族史诗独有的圆光艺人和掘藏艺人也是如此,只是方式不同。圆光艺人使用类似占卜的方法,通过咒语在铜镜或拇指上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图像和文字。掘藏艺人细分为意念掘藏、实物掘藏和智态化掘藏三类,从意念或者文物中获得内容。闻知艺人是几乎所有史诗传承的主要方式,要求艺人记忆力强,善于模仿,有的善于阅读,博闻强记;闻知艺人依靠自己的记忆力来保证对于史诗“源头”的忠实。
除了人的因素,口头传统的许多特征也保证在代际传递的过程中,内容能最大程度记忆并准确传递。在口头程式理论中,程式被识别为“任何重复出现”,并且“反复出现”的“片语”,反复出现的典型场景,“很好地解释了那些杰出的口头诗人何以能够表演成千上万的诗行,何以具有流畅的现场创作能力的问题”。尽量靠近“原本”的复述,都不是“原本”,而是一种阐释。何况再高明的记忆天才也难以保证内容的原封不动,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一定会发生变化,有学者称之为“自身疏异化”。因此,对于口头传统的关注,单向追溯“原本”的道路并不完整,还需要关注前行的复述。
前行的复述通往另一个方向,在一代代传承复制过程中经过层层解读,实现转化,最后的结果或者推动了传统的发展,或者改变了传统的样子。口头传统领域的“表演理论”就代表了这一方向。该理论认为口头诗歌文本是“表演中的创作”,“每一次表演都是一次创作”。德里达有过一个著名的隐喻,将原本与译本的关系用生命来作比,指出译本是原本的增补,他们之间存在生存、死亡、复生、幸存的纠结和缠绕。口头传统是集体智慧的产物,作者大多是托名某一位神圣人格,比如荷马。但是“神圣知识皆靠口语相传……这一点自然在这种知识的文学形式上留下永恒的印记,也是个别流派(shakhas)的经典彼此之间会有重大出入的缘故”。
若将这种复述的语境极端化,即用另一种自然语言来“复述”,能看到这一向度的显著特征。在同一种自然语言下的“复述”也同此理,只是程度不同罢了。第一个典型的例证为在藏语、汉语和英语世界中都广受追捧的仓央嘉措诗歌。尽管仓央嘉措生活的年代距今只有三百余年,但围绕其诗作至今争议纷纷,几乎具备了复述双向度会发生的所有变化,在各个维度都无法追溯“原本”,尤其是在作者和主题这两个最根本的问题上。在作者问题上,诗歌虽然署名为仓央嘉措,但细究起来,多数版本的刻印不符合惯例;从内容上看主题混乱、风格混搭,内容与仓央嘉措的身份明显不符;以至于不像一人所作,虽然公认归属于他的诗作有七十多首,但真伪存疑,甚至有人认为这些以“情歌”之名流传的诗歌都是出于污蔑和贬损为目的的有意“炮制”。众说纷纭之余,讨论多数只能结束于“有待进一步探讨”。较为统一的处理办法是“在没有充分理由证明它不是仓央的作品以前”,仍然以他的名字作为这些诗歌的统称。在主题方面,尽管很多藏汉知识分子都呼吁将仓央嘉措诗歌称为“道歌”,认为仓央嘉措诗歌为“情歌”的人仍占多数;同时,还有相当数量学者认为仓央嘉措是借男女情事为喻撰写政治诗。这种争论会直接影响对诗歌的理解和翻译,原本诗歌的翻译就会带来面目全非的文字效果,再加上不同的主题理解,更会南辕北辙。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