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神异录》的形成及其对崔府君传说的影响
《神异录》为理解崔府君传说的演变脉络提供了重要的文本证据,许多历史文献记载也能通过《神异录》得到合理解释,以下几个问题值得再详细展开。
其一,《神异录》的“前文本”与汇编过程。
前文提到,成化磁州本之前,磁州府君庙中已有《神异录》或类似文献,但具体形态无从知晓。可以确定的是,崔府君传说的搜集记录传统可以上溯到宋金时期,这些记录构成现存《神异录》的“前文本”。
南宋楼钥《中兴显应观记》撰于嘉定三年(1210),历述宋仁宗以来崔府君祠庙的敕封和兴修情况。其中说到磁州府君庙:“宣和三年,郡守韩景朝辞,承上命葺治,祠曰敷灵,观曰显应,且按旧碑为之记,其说略与《实录》同(指《仁宗实录》———笔者注)。又言唐太宗梦得之,俾诏入觐,刺蒲州河北采访使。因命刑曹曹弋编录神之灵迹五十余条,传于世。”这说明,北宋时就已经出现了记录崔府君灵应传说的书。皮庆生在研究宋代祠神信仰时注意到,州县民众要为神灵申请封号撰写申报材料,一般应包括神灵身世、灵验、碑记题咏等各种材料,“官方的神祠政策刺激了民间神祇资料汇编类著作的产生”。曹弋受命为磁州府君庙编录的,很可能就是《神异录》的渊源,它同样是受官方鼓励倡导而产生的。
元大德三年(1299),磁州王德渊所撰《崔府君庙记》提到一份崔府君“墓志”的发现和记录过程:“太和元年,郡幕官豆衍发所瘗墓志于西阁,得王世系灵异事为最详,因请上党簿潘溪孟记之。”潘溪孟之文后世无存,但其中既然有“王世系灵异事”,光绪磁州本跋就将其视作《神异录》“是书所原始”。还有一条资料来自元代的山西长子,据撰于元至正十五年(1355)的《崔府君庙碑记》:“……摭其神之始末而书之。其显应事实五十条,亦既报行于磁观矣。”这说明了当时长子和磁州两地府君庙间的联系。将其置于《神异录》的文献脉络中理解,各地提供的灵验传说,无疑为磁州本庙《神异录》的汇编提供了丰富的内容积累。乾隆绛州本李养亨序言中也提到:“斯录也,先是感德之处各颂异政,攒刻行世,陶公所录或本此。厥后磁、祁等地多为重刊,删冗分类,较前刻尤称便览。”结合长子县的记载,此语说明了《神异录》的成书和流通机制,各地崔府君传说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互相传播、逐渐整合的。
其二,《神异录》与《搜神广记》中的崔府君传说之关系。
前已述及,元刊《搜神广记》对元明以后的崔府君传说叙述影响甚大,而《神异录》记录的府君家世、宦迹传说(下合称“身世传说”)与其核心情节基本相同。《神异录》内容是否一定来自《搜神广记》呢?
从现存文献时间来看似乎如此,但也许还有另外的可能。从《搜神广记》来说,据郑振铎判断,现存《搜神广记》“刻于至正间(约1350年)”;贾二强指出,此书“称元作圣朝,复有至元、大德、延祐年号,其成书应不早于元中期”。与我们掌握的碑刻资料对读,前引潍州《府君崔公灵应之碑》立于1297年,另有河南卫辉《齐圣广佑王碑》(1312)、山西运城《重修护国西齐王庙记》(1325)等,除缺少“泥马渡康王”情节,其余内容字句与之基本相同。这也许说明《搜神广记》与各地碑记有共同的文本来源,此书流传或也更早于二位先生推断的成书时间。从《神异录》来说,上文论述表明,它的成书渊源早至宋金。故笔者大胆推想,《搜神广记》“崔府君”条的内容,很有可能来自《神异录》的“前文本”之一,其基本情节至晚到元前期就已经定型并开始流传了。从传说采录的角度来理解,《神异录》所载的是更丰富、却未必比《搜神广记》更晚出的崔府君传说,它保留的反而可能是更原生、也更具地方性的传说样态。
以《搜神广记》为参照,首先,《神异录》收录了崔府君治长子五事、治滏阳八事等具体传说,多数不见于其他文献记载。其内容一类讲述府君明察秋毫、断狱如神,另一类讲述他祛妖除恶、保境安民。《搜神广记》或各地碑刻记载崔府君传说非常有限,只提到“郡人皆言知县昼理阳间,夜断阴府”。《神异录》则通过更多传说文本,呈现元明时人心目中的崔府君形象。这些文本很有可能就是对长子、磁州等地长期流传的地方传说的汇编。
其次,《神异录》的叙事情节更加丰富,它将独立零散的传说相串联,完整勾勒府君的生平。如崔府君家世传说,《搜神广记》记载简略,《神异录》开篇两则却详述府君父母扶危济困的“济世阴德”及“祈嗣生王”的详细过程。“初登仕籍”“迁居外任”等条,还以编年形式详述崔府君宦历,这显然不是民间流传的地方传说,而更像有心人的刻意编创,也许就出自杨贵诚或更早的《神异录》辑录者之手。经过这样由虚到实的加工,崔府君传说的信实性大大增强,《神异录》的史传性质和文学色彩也得以提升。如果说《搜神广记》提供的是崔府君“简历”的话,《神异录》就是一部充实的府君“传记”。
其三,《神异录》与崔府君传说的文本定型。
纵观崔府君身世传说的演变脉络,宋代时还“史逸其传”、歧说纷纭,在元明以后的各类文献记载中就逐渐清晰而较为一致了。笔者以为,《搜神广记》和《神异录》这样的文本在其间起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它们汇集了之前各自独立、零散流传的传说,以文字写定的方式为崔府君身世及灵验传说整编出一套合理、连贯的叙事,再通过刊刻传播,一方面进入公共知识领域,为《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等同类书籍以及地方文献、文人论著接受引用,另一方面在各地庙宇间流通保存,使崔府君的形象和神力深入人心。笔者将此称为传说的文本定型过程。经历了文本定型的崔府君传说并非不再有各种异文,而是逐渐出现一种作为主流说法的“通行叙事”,这正是由《搜神广记》或《神异录》提供的。在受众间的流传度和书面化的权威性是这类文本的显著特征。推及来看,从司马迁著史书“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整编出一套系统的古史谱系,到当代“新编的地方主流性传说”,都可见传说文本定型的生产过程。从“记录史”和“生命史”两方面来理解《神异录》这类文本,可以对民间传说在口头讲述与书面记录、地方知识与公共知识之间转换传播的演进轨迹有更深入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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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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