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归“地方性知识”:当代仪式文艺中的水母传说
在当代的长江下游地区,水母传说依托信仰仪式类俗文学形式流传不衰。在江苏金湖的忏文以及靖江、常熟等地的宝卷文本中,明清作家对水母传说的编创成果被大量保存并重新呈现;与此同时,地方文化和民间信仰也进一步演绎传说,使其更加适应仪式文艺的表演需要。这一过程可能从清代即已发端,持续至今。和明清小说、戏剧相比,当代仪式文艺中的水母传说从普遍性知识中抽离出来,呈现出重归地方性知识的趋势。
笔者选取三种最具代表性的俗文学文本展开论述:一是长江以北、位于洪泽湖与高邮湖之间的金湖地区流传的《水母忏》(1988年姜燕搜集本);二是长江北岸靖江、南通地区流传的《大圣宝卷》(2007年版《中国靖江宝卷》收录本);三是长江南岸常熟、张家港地区流传的《姥宝卷》(张家港港口庄泾村胡正兴抄本)。虽然当代长江下游地区尚有其他水母文本行世(如金湖地区另有香火戏《大圣捉水母》),但同一地域的文本主要情节大多雷同,篇幅所限,笔者不予多论。
在以上三种文本中,常熟、张家港一带《太姥宝卷》改编的水母传说主要情节为“水淹泗州”“诱食面条锁妖”“宝塔镇妖”,降服水母的英雄为观音菩萨和哪吒三太子,这些都曾在明清俗文学中出现过,并非新编。实际上,前人已提出水母传说只是《太姥宝卷》通行的十个情节单元之一,在叙事上仅有引出下一情节的功能。笔者认为,这主要是因为江南的常熟、张家港地区距离泗州较远,水母传说虽然传播至此,但只能作为一种外来“客体”被《太姥宝卷》借用,没有继续演绎的语境基础。
与之相比,金湖《水母忏》和靖江《大圣宝卷》都属于主体型文本。《水母忏》全文演唱水母传说;而靖江《大圣宝卷》中的“降水母”部分在全文结尾压轴,具有“令主人公功德圆满”的重大功能。以下简述这两种文本的具体情节。
金湖《水母忏》讲述:水母娘娘带九条龙放水去淹泗州城。水母扮作卖水人进城,泗州张大圣装作买水,破除水母法术。水母放出九条龙下大雨企图发水,大圣使用激将法让水母吃下铁绳,再趁铁绳露出两端把水母锁住,并骗水母跳入琼花井中。至六月初三水母生日,小儿子白龙要来救母出井,泗州大圣剑斩其尾,白龙变成秃尾龙。
靖江《大圣宝卷》共分十节,最末两节演绎大圣降水母传说,情节如下:泗州张大圣跟随观音修行。北海鲇鱼妖精水没泗州城,张大圣在观音的带领下降服鲇鱼精,并登狼山显圣。其后,另一妖怪“水魔妖精”在通州卖水,企图淹没通州城。观音菩萨变作卖面老婆婆,骗水魔妖精吃下铁索变的面条,将妖精锁住。大圣把水魔妖精压在枯井里,承诺“扁担开红花就放你出来”。泗州大圣除尽妖魔,在狼山上享受香火。长江下游各州府县又为大圣造殿塑像,方便百姓朝圣。
可以看出,金湖《水母忏》和靖江《大圣宝卷》对水母传说的演绎有不少共同之处:在角色上,降服水母的英雄都是凡人修行而成的“泗州张大圣”,一位由僧伽、木叉演变而来的民间传说人物;而在情节上,金湖、靖江文本均具备“水淹泗州”“铁链锁妖”“法物镇妖”“水母卖水”四种生成于清代或之前的主要情节单元,靖江文本更是加入了“开花释妖”的经典母题。
金湖、靖江文本的不同之处,主要源于地方性知识的差异。金湖紧邻“古泗州城”盱眙地区,因此金湖《水母忏》深受地方传说、信仰影响。比如,《水母忏》中的水母娘娘出场于“娘娘庙”,反映出她兼有女妖和神祇的双重身份,亦被当地民众所崇奉,这与盱眙历史上曾出现的水母信仰相符:明人范守己《扬谭》和清人孙衣言《甲子行记》都提到泗州(盱眙)有水母庙,清代盱眙民众还相信对水母“祷即得雨”。又如,白龙探母、剑斩尾秃等情节与盱眙、天长等地流行的“龙救水母”传说相近。这些都反映出金湖《水母忏》的讲述在传承一般情节的基础上,还紧随盱眙水母传说的变迁而更新,此类现象在以俗文学为载体的普遍性知识中是难以直接看到的。
相较而言,靖江《大圣宝卷》的人物身份和故事情节都更加复杂:“水母”被演绎为鲇鱼精和水魔妖精两个角色,发水地点扩展为泗州、通州两座城,张大圣降服水母的动机(建功讨封)更加分明,文本讲唱过程中更是汇入了“徐州不打春,通州没北门,南京不打五更鼓”等与故事主线完全无关的解释性传说。与此同时,宝卷结尾对大圣受香火、各地造像供奉的过程也有详尽的阐释。《大圣宝卷》如此变异的原因,主要是宝卷中提到的南通狼山为泗州城淹没后僧伽信仰的香火圣地,而靖江则是近现代以来奉持南通僧伽信仰最广泛虔诚的地区之一。靖江民众在去往南通进香之余,还经常念诵《大圣宝卷》以宣扬大圣信仰,而靖江宝卷本身亦有较为特殊的表演形式。由此,出于仪式表演和推广信仰的双重目的,《大圣宝卷》的情节逐渐叠加,呈现出复合化的特征。
在民间文学的传播史上,传说在地方性知识和普遍性知识之间双向转换的案例比比皆是,一些经典作品比如孟姜女传说,更是反复持续地进行着这样的互动过程,其中包含着多样的动因和机缘。而对于降水母传说这一个案,笔者认为其“再地方化”主要可以从两方面来解读:
一方面是“地方之外的式微”。传说的主干情节“水母淹泗州”始终带有鲜明的地域烙印,因此,当泗州城在康熙年间逐渐沉没,相关传说的影响力亦随之下降。同时,相比于同类型治水英雄传说,“僧伽降水母”既未能像“大禹治水”一样成为经典神话,也没有如“许逊斩蛟”一般依托于正统宗教。可见,降水母传说虽曾进入小说和戏剧,但并未遇到影响力跃升的历史契机,传播能力较弱,自然逐渐被“地方”以外的人群所遗忘。
另一方面是“地方之内的兴盛”。虽然水母传说在泗州之外的传播能力逐渐减弱,但泗州附近的民众始终留存着难以磨灭的水患记忆。并且,作为宋代即有记载、又曾留下诸多地方纪念物的口头文本,僧伽降水母传说在当地始终保持着活跃的生命力。近现代长江下游僧伽大圣信仰逐渐兴盛,而水母传说依托古已有之的情节,与此类民间信仰密切结合起来,融入了当地民众的精神生活。由此,忏文、宝卷这类仪式文本在融合地方传说、信仰的同时,又将明清俗文学中的水母情节挪移过来,形成结构成熟的作品,流传在长江下游的多个地区。
因此,降水母传说在地方性知识与普遍性知识之间转换的过程,既反映出民间文学传播史上的普遍现象,又具有其自身的独特性和偶然性。
结语
以“大圣降水母”传说为案例观之,民间文本在地方性知识与普遍性知识之间可以发生转换。从记录史材料直观来看,水母传说在俗文学中的流变大体可归总为本文呈现的“地方→普遍化→再地方化”之程序;但在传说的真实生命史中,具体转换过程很可能是复杂的双向互动,是不断循环进行的,只是由于材料所限,本文难以将每一个细节完全还原而已。在这一过程中,促使文本转换的动力机制有二:
一是“作家的编创”,即作家从民间吸纳水母传说,将其演绎为主体型文本或作为要素型文本汇入其他情节。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吸纳民间文本”与“自主创作”之间的界限并不能被严格划定。从作家籍贯来看,明清俗文学中的许多新情节很可能源自发展变异之后的地方传说,然而,由于现存证据不足,此类情节中“民间性”成分的具体含量难以考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些俗文学作品保存了水母传说的发展脉络,并使得水母传说为更多人所知,成为“普遍性知识”。在此过程中,一些外部的普遍性知识(如“释迦如来”等角色)同样有可能反向汇入水母传说,使传说继续变异,甚至形成新的稳定情节。因此,在具体研究中不必追求对“作家”与“民间”进行严格划分,只需把握传说在俗文学中发生新变的总体趋势即可。
二是“民间的重述”,即作家编创的内容被重新融入地方口头讲述,最终形成兼有地方性知识和普遍性知识的新文本。在水母传说流变的过程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传说“再地方化”的环节。近现代至今,产生于长江下游的数种民间仪式文本既蕴含源自古代小说、戏剧的几种经典情节单元,也呈现出演述者对当地传说和信仰叙事的灵活运用。由此,水母传说从“民间文本”转换为具有功能性的“仪式文艺”,在纯粹的娱乐性之上叠加了对于民众生活的实用性。在传说学视野下,降水母传说变异和转换的机制或许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有待未来研究进一步探索。
(原文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21年第5期,注释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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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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