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社会转型与手工艺重构的思考
(一)农工中国的文化基因
任何文化都有自己的文化基因,这一基因是由其特殊的自然环境和历史形成的初始条件所决定的,一旦决定就将成为这一民族的稳定特性,影响着这一民族的发展道路。笔者认为,中国的文化基因是“农工相辅”。也就是说,传统中国不仅是一个农业发达的国家,还是一个工业发达的国家,这个工业不是机械工业而是手工业。中国从秦汉到清后期,在差不多两千年的时间里,都是世界经济的引擎,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出口贸易国,都因为其有发达的手工业。
一般来讲,当人口发展到一定规模时,土地就不足以养活这些人口,古代欧洲的希腊和罗马采取的策略都是向外扩展,通过战争占领外族人的土地。但中国人选择的方式,则是精耕细作和发展手工艺,即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做手艺。也正因如此,古代中国尽管人多地少,却保证了相对富足的乡村生活,也由此形成了由不同地域环境所构成的手工艺传统,正如费孝通所说,“凡是有特殊原料的乡村,总是附带着有制造该种原料的乡村工业。靠河边有竹林的地方,有造纸和织篾器的工业。有陶土的地方,就有瓷器的工业。宜于植桑养蚕的地方,有缫丝,织绸的工业”,因此“中国原有工业普遍的和广大的和农民发生密切的关系”。故中国农民除种田外,多从事一种手工艺作为副业。往往在一村之内,全村居民均赖此为生,即以此种小工艺而着闻于当地。所以,中国农民大多不是专业的农民,而是兼营手艺工作的农民。
不仅如此,古代中国还有集中在皇宫里为皇帝服务的“百工”,还有集中在城市里的各种作坊工业。所谓作坊工业,是指那种有着专门工作场所的工业。因为村内并没有剩余的大宗资本发展工业,所以作坊工业一般发生在市镇中。作坊工业利用较进步的技术,利用人力以外的动力,大批购进原料,大量生产商品,可以得到经营的利益。这种工业发展形成一定规模后,不仅可供当地市场,还可以出口到不同国家。因此,从秦汉开始,中国的手工艺制品就开始出口到欧亚大陆,到了地理大发现期间,中国更是成为欧洲人的主要商贸对象。元明以后,中国形成了许多有特色的手工业城市,在每一个手工业城市的四周,都围绕着许多为其提供原料或原料半成品加工的乡村。在中华文明的悠久历史上,中国人民曾从手工业中获得生活所需的各种制造品,在相当高的生活水准上并不感觉到严重的缺乏。
显然,传统的中国不仅是“乡土中国”,还是“手艺中国”,“乡土中国”加“手艺中国”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传统中国”,而且是中国文化的基因和底色所在。因此,费孝通曾主张中国在走现代化的道路时不要一味否定手工艺,也不要一味走农工分离的道路。在那样的年代,这一想法在有些人看来是太传统,但在今天看来却是太超前了。因为面对当下的社会转型,我们看到了许多传统手工艺城市和乡村正在出现手工艺复兴的现象,有的还成为地方经济的新引擎。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当年费孝通的提议,重新思考中国的文化基因。
(二)中国手工艺中的哲学
农工相辅之所以是中国的文化基因,是因其与中国人的哲学观紧密相连。钱穆曾说,照西方人看,文化是变动的、进步的,由农到商截然不同。照中国人看,则文化还是根本的与生长的,一切以农为主。所以中国的手艺也是在中国的农业之中浑然发展的,因为中国人看人生和社会只是浑然整然的一体。这个浑然整然的一体之根本,大言之是自然、是天,小言之则是各自的“小我”。“小我”与“大自然”浑然一体,这便是中国人所谓的“天人合一”。所以,《大学》一书上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层一层的扩大,即是一层一层的生长,又是一层一层的圆成,最后融和而化,此身与家、国、天下并不成为对立,这就是中国人的人生观。西方人看世界常是两体对立的,在宗教上也有一个“天国”和“人世”的对立。在中国人观念里,则世界只有一个。中国人不看重也并不信另外的一个天国,因此中国人要求永生,也只想永生在这个世界上。中国人要求不朽,也只想不朽在这个世界上。
以上笔者引用的都是钱穆先生观点,他认为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是二元对立的,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则是浑然一体的,因此手工业和农业是同一种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两个方面,而这两个方面都统一在中国的哲学观和中国认识问题的方法中。正因如此,中国历史上虽有发达的手工业,但却没产生发达的工商业,也没有发生工业革命。推其因,中国人一面看不起专以求财富为目的的商人,一面又极推尊以提高文化人生为目的的读书人。耕读传家是中国人的根本,中国人的手艺是为了创造出“富有哲理的人生之享受”,也可以说是富有哲理的“人生体味”。所以,孔子讲“六艺”而不是“六技”,这就是手工艺区别于机械技术的地方。与机械化的流水作业线相比较,手工艺的生产过程具有一种表演的态度,而且对于工匠来说,他是在制作一件有意义的和有自我表达感的物品。
中国思想上所说的“天人合一”,应用到工艺美术方面则变为“心物合一”。西方人造物是为了改造物,而中国人造物则讲究匠心。所谓匠心,就是不肯损伤外物自有之内性,只为外物释意增美,即《中庸》所谓“尽物性”。但要想真正对物性做一番磨砻光辉,还须从自己的“尽人性”做起,使物性与人性相悦而解,相得益彰,这是中国工艺美术界共同的理想境界。因此,中国人的工艺定要不见斧凿痕,因为斧凿痕是用人力损伤了物性的表记,这是中国人最悬为厉戒的。这与西方人早期在艺术中所追求的人工雕琢之美,后期追求的艺术张力及视觉冲击力之美是完全不同的审美哲学。
中国人的这种手艺哲学,是与儒释道中“天人合一”的哲学紧密相连的。在工业文明时期,这种“不伤物性”“心物合一”的哲学遭到淘汰,“机心”胜过了“匠心”。但在当今社会转型、手艺复兴的过程中,人类通过对工业文明的反思,这种哲学观还会回到我们的审美和我们的生活中吗?
(三)中国手艺中的生活
由于哲学的价值取向不一样,中国手工业的演进路向并不受商业资本偏重于牟利意味之指导,而大部分走上艺术审美的境界。正如钱穆所说,中国人的人生理想是要把“实用”和“自然”调和起来,融成一片,因此将手工艺称之为工艺美术也并无不妥,它确实将美术的一面予以充分展现,另一方面则讲究天趣活泼,生意盎然。这种艺术并不是独立于生活之外,而是通过手艺的雕琢充分展示在衣食住行的一切器物之中。
工业革命不仅改变了中国社会的生产方式,也打破了原有的生活方式。在民国时期,中国的知识分子为了救亡,重新思考中国的文化、哲学和生活方式。梁漱溟认为,解决中国问题只有走自己的路,即创造性地转换中国文化。具体地说,就是批评地把中国原来的态度重新拿出来,“要从旧文化建设出一个新文化来”。当然,他的这一理想在当时火候未到,无法得到实践,甚至没有得到理解。
笔者认为,在当今智能化和网络化的时代,农业时期的许多分散化、小型化、地方化的生产特征又得以重现。如果说,是工业文明让人类进入一个物质丰裕的时代,但却同时带来了生态环境被破坏的困境,那么为了走出这一困境,新的社会转型一定会朝着生态丰裕的方向迈进。在这样的发展趋势中,人们追求的不再是效率,而是人生意义与价值。这是一个适合于中国手工哲学回归的土壤,中国各地所出现的手工艺复兴与这种新的文化思潮有某种联系吗?它与新的社会结构及科学技术也有某种新的联系吗?如果有,那么这一系列的联系会重塑我们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哲学观念吗?中国的传统文化基因又将在其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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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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