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神话的移植、创新及功能导向
通过上述解析,此抄本毫无疑问应该命名为《三天三宝》。我们知道,在当地的待佛仪式中,是要摆放大量儒、释、道三教以及许多地方性民间神灵的,在此庞大而混杂的神灵体系中,盘古、伏羲和神农这“三皇”赫然居于首位,笔者以为一方面是套用了道教的神灵格局,另一方面如前所说,也可表明当地民间信仰保留着相当古老朴素的文化记忆。事实上,当地许多神歌册子,开头会从开天辟地和三皇五帝说起,例如民国元年(1912)抄本《嘉兴看三塔寺玩(还)愿》神歌书中开头就说:“盘古皇帝分天下,宣元(轩辕)皇(黄)帝庄(装)菩萨。伏羲王,分日夜,男女配结发。三王(皇)共五帝,行业各条排。”显然是另一种“三皇”的组合。顾希佳在《祭坛古歌与中国文化》中说:“伏羲在原始神话中是开天辟地的大神。但在神歌文化的后世流变中,他的神界地位则一落千丈。海盐一带虽有伏羲王的神界故事流传,并保存有相应的手抄本,但在一般的神歌祭祀仪式中,已不再祀奉其神位,至今也尚未发现伏羲的神码。甚至在神歌手诵读的神谱中,也往往找不到他的名字了。”现在看来恐系误判。而胡永良尽管已经怀疑它是《三天三宝》,但仍然题名为《伏羲皇》。而且,按照胡氏的调查,海盐神歌文书根据其用途可以分成仪式性的“排场书”、赞颂神灵身世的“正书”、调节过渡的“汤书”和专治邪祟的“夜场书”,胡氏将《伏羲皇》置于不很重要的“汤书”之列,依然是对此抄本的崇高性认识不足,它理应置于“正书”之首才是。
而从神话学的角度言之,这一抄本也有一些值得探讨的话题,其中伏羲兄妹婚神话尤其引人瞩目。李福清在《中国神话总论》一文中,非常敏锐地看出它在伏羲女娲兄妹婚神话族群中有三个特点:一是没有大洪水,二是只有伏羲而没出现女娲之名,最重要的是第三点:“《伏羲王》总体是创世神话的新变体,乱伦和创世相结合。其创世完全符合盘古神话的模式:盘古死后,他身体的各部位分别变成了太阳、月亮、山河等等。或许,在这种变体中蛇是初始混沌的隐含象征,而劈蛇意味着伏羲与混沌作斗争。从类型学上看,这个情节与印度雷神因陀罗具有类型学的平行关系。”这段论述大部分可谓精当,但说其中的创世情节“完全符合盘古神话的模式”,未免相隔一间。古典神话中的盘古垂死化生,大多讲述的是空间布列和人事万物,以最著名的《五运历年记》为例:
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但在这本《三天三宝》中,怪蛇化身的记载原文如下:
怀胎有一十三载,生一条怪蛇能长。根身子作(足)有数丈,只得见我(雾)气茫茫。
登时(手)提青锋剑,将生斩蛇路山光(露山岗)。
一剑斩蛇二段生,天清地黑共阴阳。
弟二剑斩蛇四段,分四字吉(时季)断阴阳。弟四剑斩蛇八段,一年交吉(八节)刻能丈。
六剑斩蛇十二断,十二个地之(支)昼夜行。
斩为三十三段生,三十三天众圣王。
蛇牙齿珊瑚玛瑙,蛇骨头路经三光(山岗)。将蛇血化为吉气(江水),叫女人吉配男郎。
蛇肚皮化为田和地,世上人叫做度荒。
蛇头化作三座三光(山岗),蛇尾化作五湖江。
斩白蛇分定世界,分寒暑四季非常。伏细王置立男女,得符图八卦阴阳。
此本的“创世神话”须分成两个单元来看待:“斩蛇”和“化生”。后者“化生”是创世神话的常见母题,确实“完全符合盘古神话的模式”;但前者“斩蛇”,用斩的剑数来象征“阴阳”“四时”“八节”“十二地支”这类时间分割的数字原理,主要都是时间性的(只有最后一项三十三天是空间性的),这在“死后化生”类神话母题中非常罕见,该类母题绝大部分都讲述空间,因为日月山川等空间物是最易被人观察的客观存在,凭人的感官本能即可完成;而时间,除了白天黑夜的循环易于掌握之外,像四季、八节、十二地支等,都是必须由长期观测积累之后才能形成的体系化知识,非普通人直感所能及,故在远古神话中很少涉及。这一方面显示出此抄本在常见创世神话(所谓“盘古神话的模式”)中的卓异特色,另一方面也说明“斩蛇”母题应该是比较后起的,必定是此类知识体系已经相当成熟之后才粘附到“化生”母题上去的。当然,李福清的文章乃建基于顾希佳的删节本,其中“弟二剑斩蛇四段,分四字吉(时季)断阴阳。弟四剑斩蛇八段,一年交吉(八节)刻能丈”四句,顾希佳写作“第二剑斩蛇四段,分四季冷热匀当。第四剑斩蛇八段,分前后四面八方。”可见顾氏的抄录本改动较大,尤其是“一年交吉刻能丈”,被改成“分前后四面八方”,几乎无一字相同,时间维度被改为了空间维度,很大程度上消淡了此册创世神话的特殊性,直接影响了李福清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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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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