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特定文化中的象征符号及其意义
在此,我们不去比较故事的象征结构,而是强调这些象征如何体现出特定时代和地域的叙事人与听者的生活实践与价值观。通过象征(符号)路径,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故事中象征的变化进程。这是结构主义的母题论路径难以企及的。结构主义(或者形态论)对“母题”的分析将民间故事中的“行动”(或主题)视为结构元素,以便将其作为有普遍价值的功能,或以此来完成对一个故事的建构。这种做法极大地忽视了这些象征在特定文化、历史和地域中的文化价值,以及这些象征与继续讲述这些故事的人的现实生活关系。这里的关键问题是,该将结构单元作为阐释特定文化意义的目的还是手段?
例如,邓迪斯界定“母题素”与“异母题”概念的目的是“推进民俗研究从客位模式转向主位模式”,并以此支持他的观点:“必须把一个单元作为一个完整文化内的功能体系的一部分来研究,而不能将其孤立出来。”这个观点也得到本-阿默思和布朗纳的支持。换句话说,这中间涉及两个意义范畴:一个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功能范畴”,其中的“母题”发挥结构作用,是没有特定历史时间和特定文化局限的,因此,它们的功能是构成民间故事或民俗等普遍事象。另一个是“具有特定意义的象征范畴”,其中的象征需要通过确定它与特定地域和时间内的文化群体的关系来进一步明确其意义以及变化。
以“灰姑娘”(ATU 510A)为例,其“普遍性”尤其突出地体现于现代媒介的各种再现,从中强调了“灰姑娘故事”的象征精神,及其在跨文化话语中的象征符号运用。而在中国的“叶限”故事中,只有在置其于相关的特定地区的文化语境时,故事中的象征符号意义才可以与当地的文化意义相一致。例如,在《母题索引》中,与“灰姑娘”有关的母题有几十个,从B100.1(在被杀了的曾帮过忙的动物身上发现财宝)到D1470.1(祈求巫术的实物),从F823(非凡的鞋)到K1911.3.3.1(假新娘的截肢的脚),再从L50(获得胜利的小女儿)到S31(残忍的继母),特别是D类母题(巫术,D0-D699),如D20(社会地位转换)和D1470(作为提供转换的巫术物)。但是,所有这些“象征”,包括特定的衣服、鞋、戒指、动物、成仙的教母、老人以及相关的行动,都只有在将其置于特定文化背景中时才有文化意义。换言之,一种意义(或是一个象征符号或物)只有回到其自身的语境中才达到文化交际的意义。如果忽视历史事实,而只是比较“母题”,民俗学家就可能为了寻求原始“起源”及其“母型”的权威而陷入死胡同。例如,在对中国的“叶限”的许多研究中,所关注的结论性问题是这个故事的起源是中国的南方还是来自印度或欧洲。无疑,追溯故事的起源(其本身是个无法论证的命题)不应是故事研究的目的,而只能是一种研究手段。
“叶限”故事在唐段成式(803—863)的《酉阳杂俎》中的原文如下:
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赤鳍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敝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内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玑衣食,随欲而具。
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拷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既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洞人以为媒祀,求女必应。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
一年,王贪求,祈于鱼骨,宝玉无限。逾年,不复应。王乃葬鱼骨于海岸,用珠百斛藏之,以金为际。至征卒叛时,将发以赡军。一夕,为海潮所沦。
成式旧家人李士元所说。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
许多对“灰姑娘”的研究关注的是“鞋”(或“水晶鞋”“玻璃鞋”)这个母题,这导致出现许多文化意义上的问题。例如,这个母题是作为一个特定故事类型(AT 510A)而出现的吗?在《母题索引》中的编号有什么特别意义吗?它是不同文化实践中的象征符号吗?在许多欧洲异文中,“一见钟情”或“漂亮”这层意思是先出现的,而后才以“鞋”检验。但是,在中国的“叶限”故事中,“小鞋”是引发爱情的诱因。以此为例,民俗学家应该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中国版的故事是这样的情节和逻辑?有的研究试图将此情节与可能在唐朝兴起的裹脚习俗联系起来。这种想法忽视了特定的文化背景,即“鞋”与“谐”的特殊象征联系。这种思路也代表了一种方法论问题,即忽视了这一历史时代(裹脚习俗)之前是否就存在以鞋作为婚姻象征的实践(或在什么社会中有这样的习俗,即地理文化影响)。事实上,至今仍在中国许多地方实践的婚礼上存在以鞋验婚的习俗。所以,还有必要考虑这个“和谐”象征是否在更早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于民间生活中了。
此外,“叶限”中具有巫术力量的“鱼骨”象征是其他地区的“灰姑娘”异文中所没有的。因为鱼骨体现了扑鱼地区的一种鱼崇拜,包括今天的广西与越南的交接地区,是由特定的地理条件与生活方式所决定的。此外,对鱼骨的信仰也象征了对灵魂不灭的信仰,具体表现是二次葬。二次葬在中国西南地区,以致环太平洋地区都有漫长的历史,但在许多内陆地区就没有这样的丧葬习俗。
“叶限”故事中的“洞节”(现在广西当地有用不同汉字的表达,侬洞节、侬峝节、侬垌节、垌节、峝节、陇峒等)与西方的“教堂”或“安息日晚会”或“化妆舞会”(如许多欧洲的异文)形成一个明显的对照。根据壮学学者许晓明研究,“陇峒”(loengz doengh),汉语记音为“侬侗”“侬垌”“隆峒”“陇端”等。陇(loengz)或侬(noengz)在广西南部壮语里有“下”或“去到”之意;而“峒”(doengh)是指山间有水源、河流或灌溉系统的平地。壮族是聚峒而居的民族,一个或几个自然屯即可成为一“峒”。许晓明也进一步强调一些壮族史学者的观点,(壮族)一个“峒”就是一个小的生态环境,也是一个小社会。“峒”浓缩了壮族的历史与文化,成为壮族多姿多彩农耕文化的载体,最后指出,“唐代的‘吴峒’正是在今日龙州县境内。而“叶限”故事中的‘洞(峒)节’,就是峒民一年一度的隆重节日——陇峒节”。毕竟,壮族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之一,其历史悠久,文化影响绵延中国西南、越南、缅甸、老挝等地区,其文化群体内部就具有极大的多样性。正如人类学家覃德清所指出的,“由于壮族没有本民族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文化生长处于一种自发的、不自觉的状态……其结果必然是民间文化的异常繁荣”。近些年利用与“灰姑娘”故事的关系而去开发文化经济资源等行为,以及对作为广西非遗项目侬峝节的有关活动,都是值得探讨的,但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
显然,“叶限”仍然是活在特定地区的日常生活和信仰中的故事,反映并强化了当地的民俗认同。民俗学家刘晓春曾收集到流传在中国各地,包括许多少数民族地区的“叶限”故事异文,达70多篇。最具代表性的是广西壮族地区的《达嫁(架)和达仑》故事。这些也说明了有关生活经验的故事是不能与真实生活分隔开的。可见,“叶限”表现出的是具有特定地域文化象征的“经验故事”,仍象征着特定地区的特定生活方式。
但是,“灰姑娘”已经转化为童话世界的象征形象,与日常生活实践分离开了,其象征意义对那些追求美好婚姻的年轻女性来说是最美好的希望和共鸣。“灰姑娘故事”现在是具有特定价值观的“想象故事”。“灰姑娘”生活在书本或荧幕中的神奇世界,具有独特的信仰和奇幻或想象世界的功用,是激励着女孩子“上嫁”的普遍性表达。
对“叶限”故事中的关键象征的阐释说明,如果只是将其与“灰姑娘”通过“母题”做比较,这是没有文化意义的,尽管它们都被列为同一个故事类型(ATU 510A),也得到许多学者的关注。近年来,有些追溯故事类型的研究发现,意大利的三世纪的文本就显现出这个故事类型的雏形。而文本的记录是无法证明口头传统的历史的。可见,如上所论,故事起源的追溯不应是研究的目的,而只可以作为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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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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