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赞同陈泳超的这段话:“只要是话语,它就一定有权力、有争执。如果没有争执,我也就不去研究了,如果有点棘手的例子全部清除,那还有什么学术深度呢?所以,一定需要转化成学术符号,我尽量跟真人拉开很大距离。但要取信于学界,我又要保证材料的真实可靠。这真是两难的问题,需要有大智慧。”学者们站在伦理高处对自我进行必要的束缚是应该而且必要的,但是,在实际的调研工作中,过度的束缚可能会将学术研究变成一项束手束脚、畏首畏尾、毫无自主性与能动性的痛苦写作,甚至写成一份为调查对象涂脂抹粉说好话的“宣传软文”,从而失去了研究工作事实求是、求真致用、独立自由的学术本色。
要之,学术工作者既不要对学术干预生活寄予过高的美好期许,也不必为学术妨碍生活背负过重的伦理包袱,学术和生活本来就是不可通约的两个世界。
五 学术与生活的对话技巧
如果学术与生活的对话根本就是不可通约的,那学者又该如何游刃于田野的江湖?陈泳超与罗兴振之间的关系也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相互敬重,各自独立。
先说相互敬重。从罗兴振的角度来看,他敬重陈泳超的“平易谦和”“务实求真”,他说:“(陈老师)每次来了都是背着个背包,身穿短裤,脚穿凉鞋,亲自参与民俗活动,采访采撷,履足田野发掘考察。历山3000米范围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有陈老师流下的汗水。”“陈老师平易近人,谦和卑下,所以我敢掏心掏肺的畅所欲言。”当陈泳超带着《背过身去的大娘娘》去看望罗兴振的时候,罗兴振突然问他:“陈教授,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来?”面对老人渴望的眼神,陈泳超说:“您还健朗着呢,一时半会死不了!”但他知道罗兴振等的不是这一句,便接着吼道:“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来!你放心!”坐在旁边的王尧当场就哭了。
从陈泳超的角度来说,长期的调研与走亲,他与历山乡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在写给罗兴振的信中说:“我无限尊重以您为代表的当地民众自己的认知。”“我真心地热爱走亲习俗,热爱这一习俗过程中的所有人,并以被当地民众接纳为一名‘亲戚’而感到无上荣耀,这也是我愿意为其做各种力所能及工作的心理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我们的感情是相通的,毫无隔阂。”
受访者对你的学术也许没兴趣,但对你的现场表现却有兴趣。你交谈的语气、面部的表情,你的衣着打扮、一举一动,他们都会看在眼里,做出符合他们生活常识的判断。我2016年在江西玉山县漏底村的一次调查中,午餐的时候,主人家一条小狗正在桌下拣食骨头,突然被骨头卡了,发出痛苦的嚎叫,不停地在院里四处奔窜,当地村民照样喝酒,似乎也不以为意。我尝试走近小狗,村民警告我“小心咬你”,但我没有放弃,一直试图与小狗交流,直到小狗自己走到我身边求助。我拉开狗嘴,发现口腔中卡着一块锋利的骨头,于是把住狗嘴,叫主人帮忙把骨头拔了出来。这件事很小,但是让村民们看到了我融入他们生活的善意,迅速就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受访者并不是通过阅读你的学术成果来理解你的情怀,他们是通过生活细节来感知你的来意。
再说各自独立。罗兴振自打认识陈泳超之后,就对这个北京大学教授寄予厚望,希望借助陈泳超的学术力量“论证所有天下的历山都是假的,只有这里是真的”,陈泳超开始时总跟他打太极,为他写了一篇“洪洞的尧舜文化”的稿子,可是罗兴振很不满意,追问陈泳超:“陈教授,那你是不赞成舜耕历山就是我们这个历山喽?”陈泳超只好正面回答说:“是的,我不赞成。我也不赞成别的任何历山,因为这个问题无法证明,没有答案。”罗兴振虽然很不满意,但也没有再为难陈泳超。陈泳超回顾这一事件的时候说:“我躲来躲去躲不了。我还有学者良知,我不能哄他说‘是’。一来我在全国调查了至少十几处尧舜文化的遗留点,到哪里都会被这样问,我不能两面三刀到处骗人吧?所以我是一直想悬置的,他逼得我无法悬置。二来呢,如果我顺着他说‘是’,下面会给他造成很重大的后果,他准备募捐200万来开一个论证会,这是一个实践过程,是持续的行为呀!”陈泳超最后这句话相信很多学者都会有同感,在学者与乡民的关系中,学者为了刻意示好而哄骗对方可能会将自己卷入到复杂的地方事务中,带来严重的后果。所以说,学者在田野中保持思想独立是非常重要的,不做无原则的逢迎,尽量避免卷入是非争执。
从罗兴振的角度看,他也保持了相互尊重与彼此独立的对话品格。一方面他说:“我不敢干涉您的出版自由,我要尊重您的自我精神,要干涉就是侵权行为,就是不仁不义不道德的人,我不是那种没有天良的人。”另一方面他又说:“实话对您讲,我的思想叫走亲习俗绑架了,挣也挣不开,脱也脱不掉,您坚持您的疑古观,我坚持我的‘真的有’……但是颓唐情绪这是必然的。因为您的坚持就是我的失败,怎么能够愉快呢?我想这种不快感是暂时的,以后会慢慢消失,陈老师不必为我悲凉。”
学术与生活的对话,学院与田野的对话,学者与民众的对话,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技巧,如果有,那就是我们从吕微命名的“罗兴振—陈泳超公案”中所看到的:平易谦和、坦诚相待、相互尊重、各自独立。一句话:生活中坦诚友善,思想上求同存异。换成陈泳超的表述就是:“我们作为平常人理应跟民众有各种互惠的交流,但绝不出让学术!”
(本文原载于《民族文学研究》2019年01期。注释从略,详情参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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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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