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莫比烏斯環(偽民俗歸來)
可能有讀者認為我所描述的類民俗類似另外一個概念:「偽民俗」,理查·多爾森(Richard Dorson,1916-1981)所造的著名新詞(雖然就現在而言,已經是60多年前的概念了)。多爾森最著名的批評就是關於保羅·班揚(Paul Bunyan)的傳說,他認為保羅·班揚誕生自美國人對本國的民間英雄的渴望:「這是一個廣闊的市場,而那些作家則向這個市場沖了過去……有—些作者很聰明,有一些則不聰明,但不管怎樣,他們創作出來的東西都是偽造品」[62]。但是,當然這種民俗元素的商業性集成,就是我所說的整合類型的類民俗。多爾森他也概述了這個過程:「這些民俗作家們對著市場量體裁衣推出了作品,他們沿用了神話、傳說、民俗在大眾眼中的模版套路」。通過共用文化環境和理解「大眾的思維方式」,這些作家正在進行模糊用典,將「範本套路」(來自於民俗資料庫的人物、母題、設定)整合為產品。他們為讀者們表演著民俗。
结果上而言,偽民俗的創作過程和本文所描述的類民俗的創作過程是極其類似的,而二者最終產出的作品,看起來就好像是「原真」的民俗,儘管創作者腦子裡裝的是商業思維和營利之心[63]。不過這也提出了不少重要問題:假如在日本長大的孩子們觀看了一部一個名叫多多洛的森林精靈登場的電影呢?為什麼這些孩子不能相信這樣的神奇生物是來自真正的民俗,就像那些被供奉在神社裡的神明和《百變狸貓》所刻畫的那些長著巨大睾九的狸貓呢?當他們觀看了《神隱少女》後,為什麼不能相信神明們有著去澡堂洗澡的習慣?對於這些孩子而言,逢些「知識(lore)」會形成他們所共有的廣闊世界觀和文化檔案。那麼,假如這些孩子將這些「知識」傳遞給自己的後代呢,甚至發生三代、四代等傳承呢?我認為,今天的類民俗(或偽民俗)會成為明日的民俗,這並非牽強附会[64]。
民俗/類民俗在這裡呈現出一種迴圈邉印H绻覀冋J為存在「原真」民俗,那麼這種民俗可以分割為不同組分,被拆分為一個個「原子顆粒」,存檔於一個巨大的資料庫中(某種意義上,這和斯蒂·湯普森(Stith Thompson,l885-l976)編纂母題索引是同一碼事)。接下來,一位著名作家或商業公司,從中遴選母題,其中不少是很難以識別的碎片,然後將它們組裝(或許會按照一個著名的故事類型的結構)為一件商品。這件產品會投入大批量生産,用於獲取商業利益,但它幾乎完全是由「民間(folk)」材料所構成的。它帶上了其組分的認同感,從其得以組裝而成的民俗中獲得了權威。
這就是類民俗産品,就像所有的産品一一無論是否具有商業性一一消費者能發揮出一定的能動性,而且可別小瞧一位富有創造力的鄕土藝術家對產品解構和重塑的能力。或者,就算產品保持原樣,或許到未來,人們會忘卻(或忽視)産品其實現商業成功的原始意圖,而「在大眾的思維方式中」,類民俗被視作了「真正」的民俗,而「真正」的民俗又會有一天被分割為一系列母題,被重組為新的産品……在這樣循環往復的過程中,存在著許多對真實的、容易識別的二元對立(民眾和商家;手工生產和大批量生産;民俗和類民俗等),但只要我們仔細追蹤,會發現二者有如同一條莫比烏斯環的「兩面」——相互對立而又相互貫通。
「文化厚重感」vs「稀奇古怪」
正如莫比烏斯環的兩面存在有歷時性聯繫,不同文化之間也存在類似的聯繫,比如日本的類民俗産品,在其他文化的受眾面前,可能就變成了日本民俗。換句話說,當一個具有特定闡釋規則的社群中的類民俗,在具有不同闡釋規則的社群中是如何被消費的?這樣問題存在於任何一種翻譯之中一一無論是語言的,文化的,還是技術的一一當一位非日本觀眾觀看一部日本的類民俗動畫的情形也當然是值得探討的。
《神隱少女》在國際上是極其成功的:名譽和票房雙收。相比之下,《百變狸貓》受到的是冷遇,雖然它1994年的本土公映很成功,但直到2005年才被發行到國外(而且僅僅是以DVD的方式)。二者受到的不同待遇跟二者不同的用典方式有著重大關係。簡單地說,《神隱少女》援用的是模糊典故,當它被翻譯至不同文化語境之中,它營造了一種原真的靈氣(aura of authenticity):它的用典沒有指向特定的民俗傳統,而是一系列抽象而(不同文化)共通的母題,在非日本觀眾眼中,它們能被識別為民俗。特定指向性的缺失,讓全世界的觀眾都能欣賞宮崎駿創造的景象與故事——《神隱少女》不要求觀眾掌握一定日本民俗的背景知識,從而感受到一種異國情調,以及評論家艾維斯·米切爾所說的「文化的厚重感」[65]。同時,這部電影觀賞起來一點也不艱澀,它不要求觀眾知道民俗,而只要感覺民俗在場就夠了。
與此相反,《百變狸貓》要求觀眾熟悉特定的民俗,其文化典故的深度和直截反而拖累了它。沒有背景知識的觀眾是無法感受到所謂文化的厚重感,而只會覺得影片難以理解。瀏覽英語國家觀眾的評論,你會發現其中最高頻的關鍵字是「稀奇古怪」。就連《紐約客》的一位評論家也說《百變理貓》是「有史以來最稀奇古怪的動畫片之一(即便是放在日本)」[66]。人們覺得,那些長著巨大的極富延展性的陰囊、會施法變身的狸貓,稀奇古怪,這毫不奇怪。但在日本,妖怪狸貓(以及它們的魔法道具)是家喻戶曉的常識。對此,有一位網友的評論非常確切:「我想告誡對這部影片感興趣的朋友:如果你對日本一竅不通,不瞭解日本的民俗、歷史,你會無法理解導演高畑勳究竟想講什麼,是怎麼也無法理解的。」[67]蘇珊·納皮爾,一位日本動畫的資深評論家解釋道,高畑勳的電影「和日本的背景和主題有著確切的聯繫」,而且「只有可能是在日本人的語境下創作出來的」[68]。
換句話說,《百變狸貓》在海外鎩羽,可以歸因於其對日本民俗的忠蘸途_引用,而《神隱少女》則恰恰是通過典故的模糊性在海外也展示出了魅力。或許模糊典故的魔咒對於海外觀眾而言威力強大:儘管説,或者正是因為,指向的模糊性,《神隱少女》將「文化的厚重感」投射至日本以外遠方的語境之上。正如今天的類民俗可能會成為明日的民俗,一種文化中的類民俗在另一種文化中會被視作為民俗。
民俗的迴圈
湯普森在其《母題索引》的序言中解釋道,「母題」在他書中是一個「非常鬆散的概念」[69]。至於母題研究的原始材料,「任何一種敘事都是我所研究的物件,無論是流行的,還是文學的,只要它形成了足夠深厚的傳統以至於得到不斷地重複」(1:11)。如果你覺得他的語言很含糊,這是因為這樣的還原工程(reverse engineering),其中對各種敘述或文本的分解不僅是主觀的,而且要求一定的鬆散性和模糊性。而且如果索引在嘗試以一種鬆散的方式識別不同敘事工具(narrative engine)中共通的部分,那麼一個逆向的模糊過程也是不難設想的:一位藝術家(或者商人)將不同部分組成一個全新的工具。這就是類民俗如何煉成的。
但是,當類民俗産品獲得了一定的文化穩定性的時候(「形成了足夠深厚的傳統以至於得到不斷地重複」),它自身也會變成母題的源泉。如果類民俗是通過模糊典故構築起來的,那麼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語境中不斷傳播,誕生了不同版本和變體的民俗,其實也是經由這樣一個東拉西扯(discursive)的過程創造出來的。某些元素或許在特定的民間群體中才會產生意義,但是其他元素,尤其是那些更加抽象的,不受空間、群體所束縛的元素,即便是在其所誕生的社區以外也能引起共鳴。他們會傳播,會被重塑、重組為新的産品。其中的組分雖然是以獨特的方式組合在一起的,但這個過程是循環往復、永無止境的,而不再會有作品從零開始。例如智慧財產權法、有關剽竊的擔憂等因素可能會影響文化生產的不同領域,但是其核心過程是不在乎民眾文化與商業文化、民俗和類民俗之間的區別的,模糊典故活躍於各種創作過程之中。
致謝
我想感謝我的好朋友,密西根州立大學的伊桑·西格爾,2005年,他邀請我做了一場關於《神隱少女》的演講。這次演講,讓我開啟了對類民俗的探索旅程,從而有了本文的成果。我也有要感謝演講中坐席中的觀眾,你們對我尚不成熟的講座提出的極富洞見的提問和評論。最後,一如既往,我想感謝我最有洞察力和耐心的讀者,Michiko Suz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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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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