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另一类怪物,即躯体增生或残缺的“畸形怪兽”,诸如一身九尾之狐、一身六翼之鸟,或者只有三条腿、一只眼的兽之类,其来历则另当别论。此类怪物在《山经》中也所在多见,如《东山经》所载:
珠蟞鱼:澧水出焉,其中多珠蟞鱼,其状如肺而四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无疠。
蠪蛭: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蛭,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鮯鮯:深泽,其中……有鱼焉,其状如鲤,而六足鸟尾,名曰鮯鮯之鱼,其鸣自叫。
走兽四足,飞鸟双翼,鱼蛇无足,牛羊双角,不管什么动物,都只有一个脑袋、一条尾巴,而《山经》中却记载了大量的多足、多翼、多尾、多目、多角或少足、少目的动物,委实令人费解,不由人不把它们当成怪物。
《山经》既为纪实的博物志,其所记载之物,不管如何怪异,亦当为实有之物。诸如此类的记载究为何种动物,诚难以考见,但其原为普通的动物当可断定。古代没有动物园,更没有自然博物馆、标本陈列室,能让人就近细察动物的长相。野兽、飞鸟隐于密林茂草、深山幽谷,出没无常,行踪诡秘,人们往往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即使偶尔目睹其形,也无法细致观察,因此难以准确描述其形态、长相。加之野兽出没,往往给人带来恐惧,因此人们在描述其形象时也难免夹杂想象和夸张的成分。《大戴礼记·四代》云:“平原大薮,瞻其草之高丰茂者,必有怪鸟兽居之;……高山多林,必有怪虎豹蕃孕焉;深渊大川,必有蛟龙焉。”茂草大薮、高山深林、深渊大川,天生就神秘莫测,因神秘而自然对出没于其中的鸟兽生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山经》时代的博物学家,对于草木植物不难靠亲自观察而记录其形态,而对于行踪不定的飞禽走兽,则大概只能依据当地人的口述和传闻,因此其关于野生动物的记录就必然羼杂种种偏差和错觉,失真在所难免。
不过,我们也不可低估古人对事物形象的观察能力和了解程度,而轻易地将《山经》中不合乎自己常识的记载皆归之于古人的无知妄诞,其中也许确实蕴涵着古人真切的博物学观察呢。例如上引《东山经》中的珠蟞鱼,“其状如肺而四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无疠”。乍看之下,无疑胡说,世界上哪有长四只眼、六只脚的鱼?在前人画的珠蟞鱼图中,就把它画成了一条头长四只眼、身体两侧各生三足的怪鱼。“珠蟞”,《吕氏春秋·本味》引作“朱鳖”,《南越志》云:“海中多朱鳖,状如胏,有四眼六脚而吐珠。”(《初学记》卷八引),可见“珠蟞”当作“朱蟞”,“朱”盖言其色。《山经》关于珠蟞鱼的记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至今犹见于闽浙沿海及南海、被称为“古生物化石”的甲壳类水生物,即鲎。《本草纲目》云:“鲎,状如熨斗之形,广尺余,其甲莹滑,青黑色,鏊背骨眼,眼在背上,口在腹下,头如蜣螂,十二足,似蟹,在腹两旁,长五六尺,尾长一二尺,有三棱如棕茎,背上有骨如角,高七八寸,如石珊瑚状,每过海,相负示背,乘风而游,俗呼鲎帆。”鲎之为物,有壳似鳖,故《山经》以“鳖”名之;鲎壳色赤,故称“朱鳖”;其身体由两节组成,无论从造型还是颜色,都很像肺叶,故《山经》谓之“如肺”;鲎有十足,《山经》谓之“六足”,虽不中亦不远。《山经》谓朱鳖“四目”,鲎确实是“四眼”,其头胸甲两侧有一对大复眼,在其头胸甲前端还有两只小眼睛。可见,《山经》的记载虽简单,却很能抓住鲎的特点,足见古人察物之精,《山经》之非妄作。《山经》说,鲎“其味酸甘”,可见味道不错,肯定为古人食谱所常见,如今在福建、广东的海鲜市场上大概还偶尔能见到此物。
图二:珠蟞鱼
古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在采集、料理鸟兽虫鱼之同时,必然获得丰富的博物知识,最初的博物知识与其说是源于眼睛和博物馆,不如说是源于“舌尖”和厨房。古人对于自然万物的知识,都是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日积月累而成的,这些知识原本只在民间靠言传身教而世代相传,时过境迁,则风流云散,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被记录下来并流传后世。历史上,像《山经》这样一部系统记载民众自然知识的博物志,可谓绝无仅有、难能可贵,现今的人类学、民俗学靠所谓“田野研究”所获得的“地方性知识”或“传统知识”,与《山经》之洋洋大观比起来,实为小巫见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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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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