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9日下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在三联韬奋书店举办历史人类学小丛书沙龙,邀请中山大学刘志伟教授、厦门大学郑振满教授、北京大学赵世瑜教授对话“我们阅读历史,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本文系问答环节,三位教授就听众提问所做的部分回答,内容涉及田野调查中遇到的现实问题与思考。
沙龙现场
提问:我的专业是民俗学,我的提问是关于民间传说的。民俗学进入田野可以搜集特别多的口承传说,包括当代人讲述的传说,口承传说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反映地方社会的历史进程?举一个例子,我的家乡是我的田野点,也是赵老师关注的地方——山西晋城。我关注的这个庙经历了二十世纪的破坏,碑刻都没有了,但是在当代人讲述的口头传说中,神灵的身世可以追溯到宋元时期,这是不是能够反映出这个地方社会的历史进程?利用口头传说时,其危险性和要注意的地方在哪里?
赵世瑜:这个问题比较专业,就你提到的几个问题,首先要厘清一些认识上的误区。我们说利用地方文献来研究传说,恰恰说明地方文献虽然写成文字,它脱离了口述的传统,但这并不说明它和口述传统之间是完全对立的。因为很多地方文献里面的记录,恰恰是把那些口述传统用文字的形式记录到某种形式的文献中,所以我们不觉得口述传统与文字传统之间一定有那么一个不可逾越的“万里长城”,二者之间其实是不断地发生互动,口述的传统不断地在丰富和完善文字的传统,而文字的传统也反过来为新的口述传统提供资源,当然背后有不同的人群,有知识的人和没有念过书的人群之间的互动,这个我们不太多展开。
当我们面对这些资料,面对这些传说——不管是口述还是文字的时候,其实这背后有一些区分,看你是什么学科,处理什么样的问题。当然就一般意义上来讲,只要是你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不管什么学科,其实都没有太大关系。但是确实因为我们受现有的学科训练,所以回答学科的基本问题,我们所做出的解答和采取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比如像民俗学,在一般的意义上来讲不会像历史学那样讨论问题,他们可能关注一些口述传统的时候有另外一些着眼点,但是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都会非常注意挖掘无论是讲述人还是受众,在这样一个口述传统的生成和传播的过程当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们的动机、他们投入的感情和他们具体的与此相关的那些利益,都跟这个东西有关系,无论历史学还是民俗学,这都是一样的。
但是当我们处理口述传统,不管是历史上传留下来、后来被记录在文字的文献当中去的,还是我们今天在现实生活当中听到的,其实对于我们历史学者来讲,要完成一个历史学研究的课题,我们就需要首先把这些资料看成是一个史料,这就有很多技术性的工作,而这样的工作可能在民俗学、人类学,或者其他学科不是特别需要的,因为他们需要了解的是,这样的口头传统所体现的现实生活当中的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一些做法。
你刚才说的那样一些情况,其实在全中国很多地方都存在,具体怎么样解决,怎么样面对,是需要非常具体地对待,不能够一概而论。但是你刚才提到,如果用现实的存在是不是能够说明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想一定是可以的,但是看从什么样一个角度去理解,要看你那个口述传统讲的什么东西,还要根据一些相关的、其他的,不管是文字的、口述的传统来作为佐证,可以用这个东西作为一个切入点,但是不能当作是唯一的证据,需要不仅仅是证据的链条,还需要有一个证据构成的网络,这才能够揭示不同时代的人是如何传承它,也能够揭示在什么样的网络中来进行传承。如果没有这样一个链条或者网络的话,可能它就会死掉,否则的话它一定有这样一个链条或者网络。
提问:我们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接触了大量乡民,会发现乡民的感知世界是多元的,他们对历史解读也是特别多元,这些多元的解读里面包括个性和共性。我的问题是,我们历史学如何避免一种危险——我们把自己的历史观念强加给乡民,乡民又把它表述出来?
赵世瑜:当我们讲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不完全是作为现实人的角色来观察身边的世界,其实我们同时也一定是带着历史学者的立场来观察,因为我们已经是这种状态了。我们做研究,应该有一个在地的立场,你首先要理解这个地方的老百姓他们怎么看这个问题,然后才和我们头脑中其他的知识进行碰撞。你刚才提到,我们学者到一个地方去,可能会讲一些事情影响他们。其实我们做田野的过程中,从来不会主动把我们的想法、我们掌握的知识告诉他们——无论在提问的时候还是同人家讲述、跟人家交流的时候,因为我们要有一个在地的立场的话,这就已经说明我们到那个地方是学生,不是老师、不是教授,就是乡民的学生,哪怕他是一个看庙人、道士……他们讲的东西哪怕和我们已知的东西发生极强烈的冲突,完全和我们知道的东西不一样,我们也是不会跟他们争论的,我们不可能这样。因为当地人讲的那套东西,无论正确与否都是当地人的讲法,这是一个基本的学术的纪律或者说操守也好。有时候我们有的学生忍不住,说你讲的这个和我知道的不一样,我们马上就会制止学生问下去。当然我们也不可避免地发现,确实在现代乡村里的人,他们已经受到很多现有的知识的影响,我们对有些东西不能同意、不能苟同,但是我们也不能当面讲,说“这是什么人告诉你的”、“这个东西不对”……恰恰,我们听到这些东西以后觉得身上的担子更重了,这样一种知识的互动究竟带来什么结果?我们是不可预知。因为我们这种人毕竟是少数,会不会有一天可能(自己)突然变成乡民知识系统的一部分,我想是非常可悲的,而且在历史过程当中不断有、已经有这种情况,文字下乡,儒家的思想不断地影响乡民……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所以我们也把它本身当成研究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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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澎湃新闻·私家历史 2018-06-25 【本文责编:孟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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