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志电影,也被称作“影视人类学”。它用影片表达人类学家在远方与人相处的经验,是不同于文字文本的另一种人类学知识形式。民族志译自Ethnography,源自现代人类学,指人类学者基于长时段田野工作对一个群体作出深入细致的整体性描述的文本。随着现代学术发展,不同学科间相互借鉴,民族志的使用场域已跨出人类学界,成为文科学术中的一种常规研究方法。民族志电影的发展与之同步,更恰当地说,民族志电影的跨界步伐甚至超出文字民族志。它不仅跨文科学术,甚至还跨入艺术场域,成为一门在学术与艺术之间的文化门类。
如果说主流电影场域不容易找到摆脱好莱坞强势文化影响的文化支点,那么本土影视人类学学术展则呈现了电影场域的另一种可能。近日,第二届中国民族志纪录片学术展在清华大学、人民大学、北京电影学院举行。在这次学术展上,文化自觉与文化创新是不言而喻的考量指标。
经济全球化呈现在地研究局限
随着经济全球化渗透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各地尤其在非西方世界,层出一些经济奇观,即一些在本地人看来百思不得其解的经济现象。在这次学术展中,斗拉加《冬虫夏草》呈现西北虫草,马祯《以茶为生》呈现西南普洱茶;两部影片鲜活而细致地呈现了这两个经济全球化奇观在其原产地的商品化样态及社会文化效应。2001年,笔者在西南无量河流域高山深谷村落里做人类学田野工作时,与当地朋友一起到海拔3000米左右的高山牧场照顾牛羊;同时,每天清晨出工钻灌木林,搜索一种当地特产的蘑菇——松茸。松茸,收购价高昂,是他们的一项重要现金收入来源。对于他们而言,松茸原本只是一种生长在山上的“植物”,自生自灭。“我们不吃这个,有股臊味。”当地朋友这样回答我的提问,紧接着反问我,“他们买这个做什么用?”我自己并不清楚松茸国际贸易线的整个逻辑,就搪塞说,“可能外国超有钱的人喜欢吃这个吧”。有钱人任性,这个常识构成这个推测背后的假设前提。
后来,笔者应日本学界友人邀请先后到京都、东京讲学,可谓亲自到了传说中松茸国际贸易线的终端。但是,对于我而言,松茸的消费终端还是一个谜。因为,在餐桌上我并没有见到它们,我的日本学者朋友也不知其详。
虫草和普洱茶与松茸类似,是另外两个出现在中国西部的经济全球化奇观。这两种物品驱动着当地人的日常生活,牵引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但不管本地人自己,还是像笔者这样的人类学家,都还没有能力以经验证据全面而彻底地说清楚围绕这两种植物的所有因果。
松茸、虫草、普洱茶,对这些经济奇观,单凭在地个案研究,势必不可能充分把握它们作为整体的内在逻辑,好比摄影镜头无从在把握一片明暗对比强烈的整体的同时,看见其暗部细节,反之亦然。采用物极必反的先验原理,倒是可以给出一个充分的解释:工业化走到极致必返于它的反面——非工业化,工业化落后地区的比较优势遂必被重新发现和评估。当工业化先进走到头而反受其累之时,西部蓝天白云牧歌田园的“落后”生活必被重新估值,作为经济奇观的松茸、虫草、普洱茶等则只是它的象征而已。
20世纪90年代,笔者在云南生活时,在东部突飞猛进的工业化“发展”背景下反观自己,曾听友人夸张地开玩笑,将来我们云南单靠卖空气就可以谋生。现在看来,这玩笑也非纯是玩笑。
音像学术与文字学术存在本体性差异
“我们国家历来重视文献建设,《中国节日影像志》接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即启动的国家文化工程《中国民族民间文艺调查与集成》,引入新技术和多学科综合视野,目的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份权威的历史文献。”这是笔者多次在学术会议上听李松发言留下的总体印象。李松和他的团队较早洞察到数字音像技术将对文献建设产生深远影响,所以特别在《中国节日志》课题中设置了《中国节日影像志》子课题。
节日影像志是一个新课题,前人相关研究很少。节日是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但既有研究基本局限于文字为本体的研究,音像为本体的研究成果极少。著名影视人类学家鲁什曾在非洲拍摄记录过六十年一周期、每周期连续庆祝七个年头的节庆,但尚无缘看到音像作品。
文字文本如何转化为音像文本是一个基本问题。按中国民族志电影经典课题《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科学纪录电影》经验,这种转化通过画外音解说词叙事来完成,纪录音像实际起辅助完成解说词叙事的功能。作为一项音像学术探索,《中国节日影像志》设立的标准之一是作品禁用画外音。于是,在不用画外音的条件下如何完成音像学术作品,成为本课题导演必须面对的基本挑战。
民族主题的音像学术作品如何可能是另一个基本问题。“中国节日”主题不言而喻包含“56个民族节日”。编撰文字文本,一个民族写一本是可能的,因为文字可以概括。编撰音像文本,在禁用画外音的前提限制之下,如何兼顾56个民族这一格局?这是又一个具体挑战。
实际上,上述两个问题所触及的是音像学术更基本的问题,即音像学术的性质是什么,音像学术与文字学术的关系是什么。笔者近期通过民族志电影学术史梳理获得的答案是:音像学术与文字学术的差异是本体性的,它们是两种不同的学术;音像学术的本质是具体入微,文字学术的本质是概念普适。就节日志而言,文字节日志应当是概述性的,而节日影像志则应该是具体入微的。一部好的文字节日志作品,读者应该能从中了解某个节日的概貌;一部好的节日影像志,读者应该能从中了解某个节日对某个人或某个社区的意义。
民族志电影的老、中、青三代从业者正在形成一种默契,试图逐步澄清民族志电影与文字民族志的边界。人类学知识生产花开两朵,民族志电影与文字民族志和而不同,这样的学科自觉在中国学界已然成为一种共识。民族志电影与文字民族志的边界是什么,此问题的提出及其求解探索已构成当代中国民族志电影学科内部最根本的学理驱动力。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2018年01月04日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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