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崩有人补”:桥的渡身和“修阴功”意义
“桥本身即有实际的过渡功能,在现实中充当过渡的工具,因而在人们的意识中很自然地成为连通生死两界的象征物,仪式性的过桥也成为一种有意义的象征行为。”[5]171周星对各民族有关桥的民俗做了比较研究,揭示出桥及其境界的象征,认为桥象征着从一种状态、场景或境域向另一种状态、场景或境域的转换。桥在使人获得新的身份及状态的礼仪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桥及桥场空间构成了所有二元框架之间的中介:疾病.厄.难—康复.平安、内部(安全)—外部(危险)、鬼神—人、死—生、彼岸世界—此岸世界……[6]348-349而根据范热内普对“过渡礼仪”及其进程的定义和分析,架桥仪式也具有“伴随着从一境地到另一境地,从一个到另一个(宇宙或社会)世界之过渡仪式”[7]10的特征,“不仅体现为完整仪式之基础,伴随、辅助或影响人生阶段或社会地位之过渡,也是若干自主体系之根本。这些体系用来为整个社会、特定群体或个体谋求利益。”[8]135不论是为了求子、安花、保命、治病、退灾,还是转运、修阴功而架的桥,都意味着凭借桥与原有状态之分隔、过渡与聚合,并获得身份或状态转换的过程。
首先,红瑶的架桥是一种求生仪式,桥为连接人的生命过程和阴阳两界,以及渡关改灾的象征之桥,具有渡身的内在意义。红瑶人认为“阴阳一理”,即阴阳界都是切实存在的,有着本质相通的社会秩序,而二者的交流和互惠则需要凭借许多媒介方能达成。桥就是这些媒介中非常重要的一种,由于连接溪河之两岸的特性,桥被赋予了沟通阴阳两界,以及接续前世、今生和来世的象征意义。架花桥为接花婆和家先从阴间送来的花朵,迎接新生命;其他大小桥均因祈福保命而架,助人渡过关煞,引渡身体病灾,所谓“今生命薄,拿桥来补”。根据红瑶的生命观,架桥仪式就是改变如“过海”的人生偶尔“桥路不通”的状态,补足生命延续之“米粮”,桥修通了,病灾自然就祛除了。
桥木本身也是一个象征意象,蕴含强烈的生命意识。桥木被类比为人这一生命体,按照“齐全”人拥有的身体外形、生命力和繁殖力来选择。四季青树如其名,枝叶四季常青,其代表的旺盛生命力不言而喻;带小杉苗的杉木是生命延续的象征;棕树不仅枝繁叶茂长青不败,层层棕皮还象征着人一生要行的千步路,遇到的万种灾。包裹在桥木上的铜钱和稻穗代表钱财和米粮,是病人恢复身体和延续生命的物质资料,铜钱又有驱鬼、安(镇)桥之用。求生意识与病、灾、鬼、阴间、危险构成二元对立的一组符号。
其次,红瑶的架桥是一种做功德仪式,桥为通过补足功德而退病灾的象征之桥,是红瑶“修阴功”人观的体现。自莫斯提出对人的概念、“我”的概念的独特见解以来,不同文化中特定人群的“人观”(concept of person)逐渐引起人类学界的关注。莫斯指出了西方文明中人与自我概念的历时性发展过程,主张从生物、社会和心理三个层面来看待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9]273-297之后的学者延续莫斯的研究,对“个体”、“自我”、“社会人”(或道德人)概念的讨论丰富了人观理论。Harris对此有全面的论述,他认为人类学应区分有关“人”的三个概念:宇宙中的生命实体;存在或经验的主体;社会中的一员。即生物学上的“个体”、哲学上的“自我”和社会学(或其他)意义上的“社会人”。[10]如二人所论,近代西方社会的“个体”和“社会人”是合而为一的,个体的自主性和独立人格得到彰显。红瑶社会的情况似乎相反,强调群体性,更为突出“社会人”即人的社会(文化)属性。“修阴功”是红瑶人观的核心之一,是做人的基本准则,功德修够,人的一生才能圆满,生命过程如过海,积德方能桥路通途,顺利到达彼岸;并遗泽来世和后人,不为来世留债怨。修阴功的观念与生命轮回和因果报应的信仰联系在一起,表现出红瑶人受佛、道双重影响下的今生与来世并重的生命观。修阴功的目的之一是完满今生,魂归花林,再度转世并成为家先;另外使来世少命带的病灾。
架桥的终极意义在于“修阴功”,通过象征性地架桥做善事为自己积德,从而达到治病消灾的目的。在红瑶人看来,命中注定的疾病大多是八字所带,也可能因为“阴功”不够带不起命根,或坏了“阴功”而遭受超自然力量的惩罚。古言“千崩有人补”就是形容修阴功之人无论遇到多大的病灾都能闯过,有阴人相助。对于什么是修阴功,红瑶老人如此解释:
第一肯定要心好,做人要有良心,不做害人的事,做亏心事的人白天都要碰到鬼。不和别个(人)结仇,凡事让倒点,平平好过海嘛。多做好事,修路扯草,但是讲出口就要做到,做不了的事情千万不要天天提在嘴上。讲得粗点,修阴功和修路修桥是一样的道理,修好路桥了方便别个走,自己也好走。
王仁光公老说人做什么事“天上人看得很清楚”,“天上雷公大,地上舅公大”,不修阴功的人会惹怒雷公。修阴功不具有社会强制性,却与人生之路上的财、运、病、灾息息相关,阴功不够尚且可通过仪式补足,坏了阴功的人则于事无补了。
“男人心好好过海,女人心好好生仔”这一古言道出了修阴功对于红瑶人的道德修为意义,人生诚如过海,积德修道是济渡生命的前提。生命是循环的,人处在不断的轮回转世中,修阴功不仅为顺利渡过此生的种种危险关口,还为了死后在彼岸世界的幸福生活,做受后人尊敬和供奉的家先而不是无所归依的野鬼,早日投胎转世。今生的做功德修阴功也是为自己的来世积德,使命中多阴功少灾难。今生阴功少就注定来世要还更多的冤债和承受更多的身体苦痛。因此,疾病由先天命定,也因后天行为催化。修阴功等于修路,利于他人行走的同时也方便自己,那么架桥即可理解为仪式性的修路行为,主动地增加“阴功”以减少身体病痛,稳固命根。
桥这一与人类出行息息相关之建筑如何在各种人群和文化中获得多重象征意涵,值得人类学深入探讨。对不同民族架桥仪式的研究,不仅是对“过渡礼仪”、“阈限”等人类学仪式研究经典概念的印证和延伸,也可拓展人类学以标识与符号“物”为研究旨趣的物质文化研究。
(本文原载于《广西民族研究》2017年第2期,注释及参考文献参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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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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