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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举文]“定亲”型故事中“月老”形象传承的文化根基
  作者:张举文   译者:桑俊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7-10-25 | 点击数:11358
 

      一、唐代故事中的月老

      1.“定婚店”中的月老

      如泰勒所指,“定亲”故事在中国最初是以标题“定婚店”出现在九世纪早期《续幽怪录》一书中,此后一直保存在各种故事文本或口头变文中,直至今日。

      泰勒论著中引用的“定婚店”翻译文本故事情节如下:一个名叫韦固的年轻人想结婚,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妻子。他遇到一个正在翻看奇怪书稿的老人。这个年轻人懂好几门外语,包括梵文,却看不懂这本书稿,于是询问这是什么。老人告诉他这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年轻人问他是否会迎娶自己喜欢的姑娘,老人说不会,但是他的脚已经和他未来妻子的脚被一根红线绑在了一起。这个女孩现在只有三岁。老人带年轻人去看那个小孩,年轻人非常不高兴,因为这个女孩既丑陋又贫贱。他决定杀死小 女孩,逃离自己的命运。他派了个仆人带刀去杀她。但仆人只在女孩的眉心划了一刀。十四年后,年轻人当了官,迎娶了一个美丽的上流社会女孩,她总是在额头上点一颗美人痣。在他们婚后一年多,她告诉他自己小的时候曾经被一个疯子刺伤。之后丈夫向她解释了一切。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年轻人第一次与老人相遇的那个店铺后来被人们叫做 “定婚店”。

      泰勒总结此故事类型的基本要素为:(1)与下层女孩的注定姻缘,(2)蓄意谋杀者与其造成的伤疤,(3)由疤痕所揭露的预言的应验。汤普森就是主要基于这三个因素划分了此故事类 型:AT930A。

      泰勒没有将月老元素归入他所概括的故事基本要素之内。从他的分析中可以推断,首先,他将月老等同于先知元素,而先知元素是“定亲故事类型 Mt.930的典型母题”;他认为对月老的追溯也可以在“西方版本”中找到;他推断,在这一故事类型中“这不是必要的和最初的元素”。他还指出月亮(不是月老)与婚姻的关联,并不能证明“这个故事是中国创造”,因为这种关联“相当普遍”。其次,泰勒没有将这个故事中的月老与同类故事中相似的“老人”或是先知对比,这似乎也能解释他的某种程度的矛盾思想:一方面,他认为月老并非“中国创造”,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月老元素、红线元素“不像是印度的思想”,它们“具有中国的特点”。因此,泰勒看重其它元素(例如,红线、疤痕、头发),期望将来能有所发现,为“这个故事的历史找到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然而,在此作出区分是非常重要的:与泰勒的推断不同,月老与婚姻的关联虽非普遍元素,但却植根于中国的信仰和习俗中,尽管月亮与婚姻的关联确实是一个普遍元素,但“却不能证明这一故事的源头在中国”。月老元素与婚姻的关联无论是在这个故事形成的九世纪之前还是之后,在中国的文化中都是非常独特的。本研究的目的就是要证明不管是在历史文本还是在日常实践中,月老对于此类故事都是非常重要的,它后来被用于宗教信息的传达,并蕴含了中国的基本文化价值观。

      关于故事类型和母题,值得一提的是,“命中注定的丈夫”(predestined husband)不是一个与“命中注定的妻子”(predestined)(ATU930A)相匹配的故事类型,尽管两者有着相同的母题(T22.3)。 从 AT930到 AT949,AT 故事类型的缺陷已在其它文化背景下的故事中表现出来,学者们也曾用犹太故事例子对之加以修正。在关于中国故事类型索引的开创性工作中,丁乃通依然遵循这些相关故事的 AT 类型,尽管他划分了200 余种中国故事类型。他只用了两本故事集作为原始资料。而且,故事类型 AT930A 和母题 T22(命中注定的恋人)既不存在于西非、中非、马达加斯加、西印度群岛,在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口头叙述和早期的爱尔兰文学中也没有出现。在泰勒对十余个国家,如保加利亚、波利尼西亚、北美的大量搜集整理中也不存在。AT类型并不适用于也不包括其它文化的故事,这一事实揭示了欧洲中心主义文化取向在编制故事类型索引中的历史局限性。但是,正如乔治斯指出的,“故事类型作为故事构想的一个术语,它的出现与故事类型索引的发展以及历史地理学方法的演变息息相关”,他还认为“故事类型作为一个概念和构想是有生物学基础的”。因此,无论我们是否认可或揭示这样一个事实,即存在这一构想或这一故事类型术语概念,我们必须承认在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概念、特征、叙事手法和叙事艺术的分析”。然而,最近出版的《国际民间故事的类型》一书有意改变了故事类型的分类,而且“已消除或减少了这些错误”,例如过于强调男性角色、欧洲中心主义以及缺乏体裁区分等。

      我们应该仔细看看,相比于后来的故事版本,最早出现在唐代版本中的月老的特点。我们的问题是:如果没有月老元素,这一故事在中国(官方和民间)传统中会继续流传至今吗?

      故事中对月老的描述本身就是相当独特。泰勒说道,月老是在读“阴间的书,是关于天下人的婚姻簿的”。根据早期版本的描述:这个“老人”笑着答道:“这本书世上没有…… 这是一本幽冥之书。”年轻人接着问,“那你这个幽冥之人怎么会在人间出现?”…… 老人答道:“管理人的命运是阴间官员的职责,他们又怎能不在人间行走呢?事实上,路上人鬼各半;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罢了。”年轻人又问道:“那你的特殊职责是什么呢?”老人答道:“人世间的姻缘。”在老人指出那个女孩之后,年轻人生气地说:“我一定要在娶她之前杀了她。”老人说:“你这是白费劲。她注定会借她儿子之力而成为一个富贵女人。”接着老人就消失了。

      很明显,中国所有的版本和故事变体中都强调了月老人鬼各半的特点,虽然在近现代版本中,他更多地具备了人类的特点。这个不断变化的角色(鬼-官员-人)最早是以“老人”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的,他耐心、文雅、总面带笑容,具备了睿智人士的所有特点。这个故事中的月老比定亲(ATU930)故事类型中的先知更具有复杂的象征意义,因此月老不应该与广为人知的先知元素(或母题)等同。

      就语义层面而言,同类型故事中,也没有一个形象与“幽冥之人”的月老相符合。例如,成书于十世纪的《太平广记》卷159中记载了七个同类型故事,卷160中记载了五个同类型故事,其故事中的“媒人”元素也与月老大相径庭:作为预言者的可能是梦、善相人和泄露的秘密、女巫、能预测婚姻的和尚、专业媒氏、善易者、卜人以及上面写满预测未来的诗句落叶。而且,在其他故事中并没有使用“月老”这一称呼,在后来的演变中才有所提及并和媒人、红娘等一起沿用至今,取代了以前的称呼,如伐柯、大冰。

      众所周知,佛教在中国唐代发展到了顶峰。然而,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佛教的一些思想是借用 了道教中关于鬼魂和转化的故事来进行传播。而且,正是在与佛教思想的斗争中,程朱理学才在儒家思想家们的倡导下得以发展,比如朱熹,他对儒学的演绎成为当时中国的主导思想,并一直持续至今。然而,朱熹又接受许多与儒家思想并不一致的观念,这点在他颇具影响的《朱熹家礼》中可以看到,这显示了中国思想兼容性的本质。例如,朱熹提倡风水,而这是道教阴阳先生的传统。

      直到现在,我们仍认为月老元素涵盖了道教的大部分特点,尽管它的“命中注定”观点在佛教中也同等重要。正如泰勒所说,月老没有出现在中国的佛教故事中,印度的故事版本中有几个“智者”,但却没有这样的一个老人。我们还注意到月老是基于宇宙观、历史、伦理和宗教价值观的一个独特的标志,蕴含着简明的含义;它与非中国源头故事中的先知不同,它展示了中国文化和历史中的一些基本信仰:

      (1)阴阳五行的思想,它“对中国的科学思想历史非常重要”,而且“是古代中国人能想象的最终原则”。他们在后来的道教教义和实践中得到了很好的践行。这一流派的思想在汉代得到阐释,其元素被借用到传来的佛教思想中。虽然“阴阳”很早就出现在道教经典《老子》中,但这一思 想早在此前就很盛行,因为其被广泛运用到周朝晚期的经典著作中。这些思想通过传统阴阳先生 的某些仪式在中国继续传播,例如算命、风水、婚姻。

      (2)灵魂不灭的信仰,这在中国的许多故事和祖先崇拜中都可以看到。

      (3)趋吉避凶的实践,它体现了对命运的乐观而非消极的态度。中国老百姓对算命的普遍信仰和实践也推动了中华文化的创新性和灵活性。儒家思想没有讨论人的来世,道家思想强调宇宙的自然规律,只有佛家思想才对冥界做出了解释。但是人们远不满足于这些思想,于是继续寻找好运。鬼故事满足了娱乐和心理安慰的作用,同时也实现了教育功能。

      (4)儒家教育伦理观,它提升了教育在维持社会秩序和提高个人社会地位中的价值。中国人仍信仰并践行学而优则仕这一观念。由程朱理学家完善后的科举制度进一步推动了这一思想的发展。

      (5)家庭价值观,这是基于儒家礼教,在婚姻观中得到了突出体现。而且,有子孙的婚姻被看做是先祖的恩赐,也能为后代带来福分。因此,一段好的姻缘是命运的结果。这样看来,作为传统媒介的算命先生,或是这里的月老,强化了人们赖以生存的价值观和希望。

      因此,月老这一象征给在中国延续了一千多年的此类故事带来了活力。但是,这一象征并非在唐代才有,而是深深植根于历史的。

      2.其他“定婚店”类型故事

      “定婚店”最先出现在李复言的《续幽怪录》中(约827-836),这是牛僧孺(779-847)《幽怪录》的续集。但是戴孚(约757-79)的志怪传奇集《广异记》中的《阎庚》清楚地描写了月老和红线元素。戴孚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由此可推断牛和李均受其影响。下面是《阎庚》的故事梗概:阎庚的父亲批评他不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努力,于是他便与一个朋友开始了求学之路。他们在旅店遇到了一个住客。在交谈中,那个人说道:“我不是人,我是阴间掌管姻缘的地曹,用红线绑住男女的脚。”看到包里的红线,他们方才相信,就向他询问自己的官位和年寿。他说阎庚的朋友会活到八十多岁,并位极人臣;但是阎庚注定贫穷,无官无禄。除非他与一个富家女孩缔结姻缘才能摆脱贫穷。现在北边百里外的一个村庄有个女孩,她已与未来的丈夫捆绑在一起了。但是那个幽灵愿意解除他们的婚约来帮助阎庚。如果阎庚立马出发,到达那个村子的时候会遇上一场雨,以此证明那个幽灵的话的灵验。阎庚跟他的朋友一起去那个村子,并遇上了大雨。他们找到那户人家,见到了那个女孩的母亲。她告诉他们今天是她女儿定婚的日子,但是男方的父母不接受女方的嫁妆,婚约取消了。阎庚的朋友成功地劝说那位母亲把女儿许配给阎庚,于是他们结婚了。后来阎庚成了一位地方官,而他的朋友成了大臣。

      首先,这个故事具备除蓄意杀害和疤痕元素以外的ATU930A故事类型的所有元素。由此可见,月老元素并不是首先在《续幽怪录》“定婚店”故事中形成的。其次,这个版本展现了其它版本中所没有的却对理解中国历史和中华文化很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为改变命中注定的不幸而做出积极努力,这表现了中国人追逐好运避免厄运的基本信念。正是如此,月老才被视为只安排美好姻缘的鬼或神。这个故事后来被收编入《太平广记》的鬼类故事中。

      牛僧儒《幽怪录》现存4卷共37个故事。牛僧儒曾任宰相,是历史名人。他的故事充满了道家命定劫数的思想,因此流传甚广。第一卷记载了“韦氏”的故事,与“定亲故事”极为相似。故事里的妈妈想要把女儿许配给一位年轻人,女儿前两次都拒绝了,直到第三次才同意让那个年轻人当她的丈夫。在被问及原因时,女儿说在梦中看见了年轻人的所作所为。

      作为《幽怪录》的续集,李复言的《续幽怪录》共4卷23个故事。其中有4个故事可以划入定亲故事类型。其余的则是关于道家、佛家的变形、转世和定命(或死亡)等。其中“郑虢州陶夫人”故事和上面谈到的“韦氏”都可以看作是“命中注定的丈夫”的典型案例,与ATU930A是同类型故事,只不过这类故事中,主角是女儿、她的妈妈和女巫一萨满,丈夫先前是和别人缔结了婚约。

      在唐代属于文学范畴的成百上千的神异小说书集中,几乎没有与月老相同的人物形象。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其文学、道德以及宗教价值,李复言《续幽怪录》中的故事一直脍炙人口,一个世纪之后还被收录到官方的故事百科全书《太平广记》中。考虑到这部故事类书的地位,这一故事进一步影响了接下来的几个世纪。

      在《太平广记》中,“定婚店”没有明显改动,被收录在第159卷中,属于定数类。定数类包含了从145卷到160卷共15卷150个故事。所有故事都是从先前已有标题的书籍中收录的,例如《定命录》和《前定录》。显然,命定的思想是神异小说繁荣的重要基础。这些故事也促进了传奇小说在唐代成为一种单独的成熟的文学体裁。反过来,在以后的几个世纪(14-19世纪),神异小说的高潮也促进了故事的传播,其中就包括“定婚店”故事。泰勒指出,收录在《太平广记》第160卷中的故事“灌园婴女”与“定婚店”颇为相似。这个故事没有变化的月老形象,而是一个俗人的形象,而且没有像红线这样的元素。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与现代口头变体的对比,这一元素非常重要,这一点我们会在后文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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