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獲得的衝擊,首先是研究怎樣才能「接地氣」。如何理解民間文化的生發路徑和它得以產生的語境,該在怎樣的語境中、以怎樣的目光重新捕捉民間社會「藝術」的「痕跡」,面對它們多數情況下的不在場(不直接在場,而以更寬泛意義的「文化」形態存在)?深入在地的社會歷史脈絡,怕要成為基本前提。沒有這一層面的理解,無法找到有效觀照物件的視野和路徑。但如果以此為方向引導,則以往的視野、材料、方法都該被突破。又該如何把握藝術和宗教、政治、社會間具體的關係性,在社會脈絡中切實捕捉它們的結合狀況和關係性?這些都需要在實踐中摸索。一路被刺激與打開的新的感官、感覺路徑,揭示了慣常的藝術史書寫與「知識」方式難以呈現的世界。怎樣準確、貼切把握這鮮活的文化形態和它的表現路徑,對於我也是挑戰。
菁英和民間的關係性是行程引發的又一思考。處處感受到莆仙傳統的深厚。元宵儀式中的火崇拜、儺與巫的存在,無處不在的「風土」,都顯示著歷史的久遠與深厚。也覺到這深厚中包含著精英和民間的溝通、交融與相互影響。據鄉人說,在忠臣廟留下墨蹟的僮身不識字(也有說有小學文化,老人家大概一九二○年代出生,已經過世)且癱瘓在床十餘年,神靈附體後寫就「神跡」又繼續臥床。不識字也會寫,也許正說明僮身所在的「風土」、文化的能量:日常可見可感的鄉間舞蹈、音樂、壁畫、書法,廟宇、游神的諸儀式和深厚的教化傳統,皆可作潛意識中的蒙養。憑藉這土壤中累積的印象、感覺,在通神狀態下即可能呈現超常表現。(圖5)忠臣廟的墨蹟令我感到這蒙養既透出「巫」的狀態、原始舞蹈般的直感與灑脫,又遒勁渾厚、蘊含很深的「斯文」氣。猜想,這融合該生發自深遠的歷史過程。莆仙地區根基於宗族的社會結構、以鄉紳為中堅的鄉土社會空間,深厚的儒學傳統,這些因素在歷史過程中與「巫」的關係性,以及它們合力構築的文化形態耐人尋味。
圖5: 仙遊朱寨祖廟僮身留下的「書法」
對我而言,莆仙地區的地緣位置帶來的空間與視野陌生而具啟發性。對鄭老師的兩處提點印象深刻:作為出境口岸的廈門在中國近現代史中的意義,以及以「流動性」為理解莆仙地區活力的關鍵因素。對於大家而言,如何真正內在理解宗教、宗族的活力與功能形態,也是需要面對的認識問題。大家集中的擔心是,在新的條件下年輕一代能否傳承、延續宗族的倫理與社會機能。今天莆仙充滿活力的民間文化狀況與商人的宗族認同密切相關,如何理解莆仙商人在今天社會條件下的連帶關係、組織形態所產生的物質之外的能量,都還需要做功課。鄭老師對此顯示出深沉的信心,講起前年母親過世時,幾個子女(包括他這樣進城的讀書人)回到家鄉茫然不知如何處理喪事,村裡的家族長輩卻從容料理了整個過程。談到認同問題,鄭老師要大家思考,為何許多流散到東南亞的移民都把莆仙認作故鄉,這凝聚力是怎樣形成的?這一地區自古圍墾的傳統和今天莆仙商人合股的經營模式與合作精神,兩者之間是否有潛在關聯,也需認真思考。
面對現實,更想了解莆仙充滿張力的歷史過程所積澱的寶貴經驗。行前讀鄭老師研究,基本在知識上建立起有關地方自治和宗族功能的認識。實地考察後才開始感受到,生存條件的嚴酷(飽受自然災害)、區域歷史的流動性、因地緣位置而不斷處於各種勢力侵擾的歷史過程(包括當地社會在元代之後頻繁發生的民間「起事」)──在這些狀況中,以宗族和鄉紳為核心的結構對於維繫變動中社會肌體的咿D的意義之大。鄭老師有關里社制度、水利、械鬥、民間信仰等方面的研究,都涉及在歷史過程裡面面對種種利益衝突時,不同力量的村落、族群、家族間關係的協調方式與經驗。這次的在地經驗中,對於宗族內部的協調功能和凝聚作用強調得較多,而這內部凝聚的經驗對外會有怎樣的表現和歷史經驗,則觸及較少。行前對有關莆田地區械鬥歷史的研究感到興趣,得知明清愈演愈烈的械鬥發生於元代之後頻繁的民間「起事」歷史,則更想了解,由惡化的社會、自然狀況引發的宗族間大規模衝突,在制度、心理、文化、精神層面造成了怎樣的影響與後果,及在此形勢變化下宗族的調整狀況。
莆仙地區與20世紀革命間的關係不是這次考察的主要議題,但也隱約有所觸及。福建山區、平原、沿海這三個區域的地理與社會狀況差異相當大,革命基本發生在貧瘠封閉的山區,沿海地區較難發動。而在莆仙的短暫尋訪中,隱約感受到民間對於革命的自覺「疏離」感。參訪1971年開始復建的朱寨村忠臣廟時,村中老人自豪地感慨祖宗的恩澤,認為由於先人謹守勤儉節約、不出租土地、不僱工、不嫖賭等家規,得以避免家族在文革期間遭受大的打擊(沒有人被劃為地主,四戶被劃為貧農,五家被劃為中農)。在三公廟採訪的現任家族「董事長」從1969年開始任村書記,被問及文革狀況時僅說「破壞很大」,沒有多談。自己這邊,啟程前剛好在看中央蘇區的材料。閩西地區在革命中被調動起來的狀態可謂「驚心動魄」:「革命」進入、穿透社會肌體,借助兇險變幻的自然地理,攪動一方水土裡生長出來的人心、性格與行動力,激蕩起驚人的社會能量。莆仙那一晚,連綿的燈隊在曠野中沉靜行走的情景,也似乎令我感觸到民間的肌體,浸染於它堅韌闊大的力量。感受到這力量的人,大概都會想探究,這力量是由怎樣的歷史過程造就的,這肌體經歷了怎樣不斷的摸索和無數的挫折生長到今天?集美陳嘉庚墓園那些海邊珍珠般閃爍著的圖景裡,那由自身歷史內在生發出來的深沉的信念,「風土」和革命間奇妙而美好的包容、建構關係,令人不由期待、反思曾經的社會改造所顯示出來的種種可能性。也想了解,今天莆仙人所構造的地域空間和流動的社會網路帶來哪些新的因素,他們又如何應對新出現的狀況和問題?
回到北京一周了,莆仙的種種經驗還在眼前鮮活地躍動。短短幾天的所得和衝擊實在很大,沒有能力整理清楚,只能呈現為這樣不確切、彼此也不相連貫的表述狀態。期待這些所見所感能在未來某個契機下獲得更深的展開。作為一個遠離故鄉的人,鄭老師帶領下的莆仙之行開始觸動了我內心對故鄉模糊的嚮往。莆田不是我的故鄉,但這其中或許存在著某些大家能夠共感、共用的東西。三天裡,跟隨著鄭老師拜訪他的家鄉,坐在鄭老師村中家裡的客廳,伴著樓邊高鐵不停歇的轟響,聽他說起退休後要做「鄉紳」、要籌劃在家族「書田」上蓋起的小樓裡建立公共圖書館,這些場景歷歷在目。鄭老師夫婦濃厚的鄉音與溫良質樸的樣貌也還縈繞在耳畔目前。親身感受到一位學者的研究所植根的深厚土壤,以及這土壤所饋贈的寬闊的精神滋養,是這次考察最為難忘的經驗。
(本文刊于:《人間思想》(繁體版)2016年冬季號 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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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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