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于1602年在北京完成,翌年,即1603年,已经由朝鲜的燕行使者传入朝鲜[3]。朝鲜王朝的《天下图》具体的绘制年份有些已不可考,但据考证,现在已知的能够确切考知绘制年份的,最早为1684年[2],这已经是清康熙二十三年,上距利玛窦地图传入朝鲜已有80多年。或许是因为利玛窦地图在输入朝鲜之初,仅仅是被朝鲜王朝的君臣作为海客怪谈而根本未予重视,因此从来就没有被认真对待,因此也不可能对朝鲜人的世界观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或许是因为利玛窦地图深藏秘府,秘而不宣,一般人难窥其真,因而就算它一度对朝鲜人的世界想象发生影响,到此时也早已消泯无痕,因此,在此类大量复制、广为流传的《天下图》中,丝毫找不到利玛窦所绘地图的影子。
问题是,何以《山海经》这本在中国读书人看来不登大雅、不足为训因此并未对中国人的世界观产生多大影响的海客怪谈,会受到朝鲜王朝及其知识分子如此的珍重和信任,以至于在利玛窦世界地图早已为其所知之时,他们仍对《山海经》中记载的域外知识深信不疑(甚至比中国的读书人自己还要相信),将之视为对世界地理的真实记载和认识世界的可靠依据,并据以绘制出《天下图》这样的世界地图呢?古代朝鲜人从《山海经》一书中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将《山海经》作为其想象世界、认识世界的秘图宝典?
三、《山海经》《天下图》与朝鲜王朝的“中华意识”
或许,古代朝鲜人之所以对《山海经》倍加珍视,只是因为,正是《山海经》一书的世界图式,才让古代朝鲜人得以确认其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和价值。《山海经》是世界上最早明确记载朝鲜地理的文献,而且书中关于朝鲜的记载不止一处,分别见于《海内北经》《海内东经》和《海内经》:
盖国在钜燕南,倭北,倭属燕。
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
列姑射在海河州中。
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姑射,西南山环之。
大蟹在海中。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 中。大巨海中。
明组邑居海中。
蓬莱山在海中。
大人之市在海中。(以上《海内北经》)
钜燕在东北陬。
…………
都州在海中。一曰郁州。
琅邪台在渤海间,琅邪之东。其北有山, 一曰在海间。
韩雁在海中,都州南。
始鸠在海中,辕厉南。
会稽山在大楚南。(以上《海内东经》)①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 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海内经》)
此文地名大多可考,多为中国东北、东南沿海之地。“燕”或“钜燕”自然即是战国时期的燕。“朝鲜”,郭璞注:“朝鲜今乐浪县,箕子所封也。”“列阳”,郭璞注:“列亦水名也,今在带方,带方有列口县。”②皆为今朝鲜半岛之地。“倭”,自然就是日本的古称,郭璞注:“倭国在带方东大海内。”③“倭属燕”“列阳属燕”云云,指此两地属于燕的范围,实谓两地与燕相连属④。“盖国”,论者认为系指朝鲜半岛的盖马高原[4]36。此段文字中的其他地名,皆为东海(今黄海)沿海一线古地名,与朝鲜半岛或迤逦相属,或隔海相望,“列姑射”与“海河州”,郭璞注:“山名也。山有神人。河州在海中,河水所经者,庄子所谓‘藐姑射之山’也。”“海河州”,当指河水入海,古代黄河在今天津附近入渤海,则所谓“海河州”当即指河水在渤海的入海口附近海域,而“姑射山”则是渤海中的岛屿,称为“列姑射”⑤,当指众山排列成阵,今旅顺与蓬莱之间渤海海峡中一系列岛屿(即庙岛群岛)正与此合,诸岛自古就是胶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东北乃至朝鲜半岛之间的交通津梁,因此,引起古人关注并被载入《山海经》,自是情理之中。“蓬莱山”自然就是今蓬莱海外的岛屿,燕齐传说中的神仙之居。“大人之市”亦在蓬莱附近。《册府元龟》卷四九八载,唐贞观十七年(643年),唐太宗发兵征辽东,令太仆少卿萧锐于河南道诸州转粮入海。“至十八年,锐奏称:海中古大人城,西去黄县二十三里,北至高丽四百七十里,地多甜水,山岛相连,贮纳军粮,此为尤便。”唐《元和郡县志》卷十三云:“大人故城在(黄)县北二十里,司马宣王伐辽东造此城,运粮船从此入今新罗百济,往还常由于此。蓬莱镇在县东北五十里。”唐“古大人城”当即《山海经》之“大人之市”,当在今长山列岛南端,为古代海上南北商舶来往停泊之地。“明组邑”不可考,据上下文推断,亦当为蓬莱附近海中之地名。大蟹、陵鱼、大等记载,当表示渤海、黄海之中有大鱼、人鱼之类,《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即有秦始皇巡守之时于蓬莱海外射大鱼的记载⑥。“琅邪台”,自然就是秦始皇巡守所过并立石刻字的琅邪台,在今山东胶南之地。“都州”或作“郁州”,即今之赣榆(连云港)⑦。韩雁、始鸠在郁州南,且皆在海中,当为东海沿岸的岛屿或临海之地名,其地不可考。“会稽山”无疑就是越地(今浙江绍兴)的会稽。
综上所述,可见《海内北经》《海内东经》这一段记载勾勒出了一道以胶东半岛为中心的东北亚沿海交通线:从日本(倭国)开始,经朝鲜半岛(朝鲜、盖国、列阳),到辽东半岛(燕),南渡渤海中庙岛群岛(列姑射),至胶东半岛(蓬莱、大人之市、琅邪台),复南下连云港(郁州),直达浙江会稽。自东到北到西到南,遵黄、渤海沿岸一路而下,其对于东北亚沿海地理的叙述不仅翔实可靠,而且头绪分明,方位准确,这段记载在历史地理上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这段文字必定基于对以黄、渤海为中心的古代东北亚沿海地理的充分认识,证明早在《山海经》时代,朝鲜半岛已经与中原华夏世界有了密切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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