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话历史的内涵
神话历史一词系新史学在特定时期的产物,它与历史观念的改变密切相关。1985年,美国学者威廉·H·麦克尼尔(William H.McNeill)在美国历史协会第100届年会上发表了题为《神话历史:真理,神话,历史和历史学家》的演说辞。[1]在这篇演讲稿中,麦克尼尔首次界定了神话历史的概念与内涵。在麦克尼尔眼中,史学并非是一门科学,相反,它是一种以主观阐释和叙述为主的哲学或诗学,并且历史也不是真实的,它是真实与虚构的混合体。因为“所有的人类集团都喜欢被奉承。为了按照某个民族的意愿来描述其历史,历史学家总是处于不断的诱惑之中。结果导致真实与虚假相混,历史中夹杂着意识形态”(McNeill, “Truth” 12)。在后现代时代,历史学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表述所谓的“真理”与“真相”,他们只能采用更多诠释的方法,以便在“终极真理、一般真理和神话之间达到较好的平衡”(威廉·H·麦克尼尔 486)。当历史学家致力于叙述某种“公共事务”,并且竭力让其读者理解并接受这种“事实”时,便产生了“最好被称为神话历史”的东西。因此,神话历史本质上是一种虚构与真实并存的历史,它用来表述人类历史属性。在使用神话历史这一术语时,麦克尼尔强调:历史叙述只不过是历史事件的阐释,历史的根本属性是神话性——虚构,作为科学的历史并不存在,只有作为阐释学或诗学的历史。在麦克尼尔的神话历史范畴内,神话并非是历史的代名词,而是虚构的同义词,它与真实相去甚远。麦克尼尔的立足点是史学的诗学性质或虚构性,他本人并未对神话与历史生成的先后顺序做任何甄别。
继麦克尼尔之后,美国新史学的另一名代表唐纳德·R·凯利(Donald R. Kelley)对神话历史做了更为全面的阐释。早在1990年,唐纳德·R·凯利在其论文《兰克时代的神话历史》中就已将神话历史作为现代史学界的一种修正主义运动而提出来,[2]凯利在其论文中极力反对兰克学派在历史学界的支配地位,倡导一种以阐释学为主的新史学观念,即神话历史。在凯利眼中,历史通常指一种记忆形式,其外延与内涵皆呈多面性。历史既有真实的一面,也有虚构的一面。在这一点上,凯利对历史的理解与麦克尼尔是一致的。只不过凯利更倾向于对神话做一种近乎功能主义的界定:“如同历史一样,神话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记忆形式,或者一种纪念形式,用来认识过去或体现过去——或者可以被理解为是对已逝者的敬意”(“多面的历史”25)。凯利指出,自希罗多德到李维,以及其现代史学早期的追随者,他们一直在走着一条回归神话历史的道路。确切地说,这些历史学家皆认为历史由神话构成,历史与神话共享一种诗学的阐释传统。作为一种记忆形式,神话保留了历史的最初面目。这就意味着,凯利的神话历史观包含了这样一种认知,“历史起源于神话并且逐渐摆脱了这种神话特性,直到马基雅维利和奎恰尔迪尼时代,它获得彻底觉悟为止——或者可能是伏尔泰和吉本时代,或者可能是蒙森和兰克时代,或者可能是这个世纪‘新’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史等等”(凯利,“多面的历史”1)。换言之,神话是历史最初的面目,它在历史之前产生并存在。作为记忆的历史本质上就是神话式的——一种具有诗性的记忆形式。凯利的神话历史概念更多地倾向于承认历史具有的神话性,即叙述上的诗性,以及神话所包含的真实性——表述历史的最初面目。凯利因此告诫后现代时期的历史学者,“历史研究,就像历史所描述所反映出来的人类自身状况那样,不能完全将自己从非理性和潜意识中剥离出来;作为人类记忆的一种形式,历史不能彻底摆脱其原初的传统”(Kelley, “Versions” 3)。能够看出,凯利的神话历史概念在内涵与外延上皆有别于麦克尼尔的神话历史观。在承认历史的阐释属性的前提下,凯利从叙述层面理解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共性,强调神话作为历史的元叙述这样一种事实;麦克尼尔则在凸显历史的虚构性与真实性共生这样一种事实基础上,强调西方历史叙述如同神话一样具有虚假性。根本上说,凯利的神话历史观比麦克尼尔的神话历史观更具阐释空间,它为约瑟夫·马里(Joseph Mali)的神话历史概念提供了理论框架。
神话历史概念的诞生与新史学关于史学性质的再界定密切相关,它要破除的是历史作为科学这样一种宏大历史观,强调历史是诗学或阐释学的本质属性。但这种史学观念注定要在欧洲的史学界备受冷落,就像麦克尼尔预言的那样。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神话历史的概念就此终结,相反,它被欧洲以外的历史学者接受,并被赋予新的内涵。进入21世纪之后,身为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历史学教授的约瑟夫·马里,对神话历史做了更为深入的阐释。
本质上说,马里的神话历史概念建立在现代历史编撰学的基础之上,即以历史书写为前提。马里本人对此有明确的界定:
这种历史编撰学或可称为神话历史,其批评的任务就是将这些故事视为无可回避、具有终极价值以及个人与公共身份的历史而重新加以评估。例如,那些定义和区别了民族共同体共同祖先和领土的神话,或者更为根本地说,那些原始关于诞生与死亡、丰产与净化、诅咒与拯救的原始神话,等等,上述这些神话虚构了人类的道德、文化戒律。正如本书的副标题所示,神话历史是现代历史编纂学的本质属性,因为像所有现代艺术与人文科学一样,关键之处在于它对神话的承认。 (xii)
马里的神话历史概念探讨的并非仅仅是历史问题,它还包括神话问题,只不过神话历史这一概念依然局限于历史属性的探寻。从马里的表述来看,历史神话这一语词用来描述历史编撰的属性,它指向了历史诗性的一面,强调历史作为阐释学的学科属性。
就阐释范畴而言,马里的神话历史在内涵上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作为历史的神话与作为神话的历史。所谓作为历史的神话,这并不意味着神话就是历史,而是指向这样一种事实,即神话作为独立于历史而存在的一种范畴,或者说,神话因叙述了人类历史的起源和超然存在的历史事件,从而为人类共同体的提供了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情感象征模式或原型。
一则神话无论多么富有传奇意味,它并不表示编造或纯粹的虚构,因为它通常包括共同体历史中所含有或涉及的关键问题,诸如共同体共同的祖先和边界的传奇。这些问题需要并能催生关于历史的神话,因为它们不仅适于形而上学的神秘事物,诸如共同体的最初起源和命运,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这些真实的叙述是共同体成员所信赖并经历的事实,即便(或者正好因为)它们是神话的而非逻辑的或历史演绎的。 (Mali 4)
不难看出,马里在这里强调神话的凝聚力或神话整合社会文化情感的功能,但他首先承认神话在历史之前产生,并且指出神话作为历史的“史前史”而存在这样一种历史事实。作为神话的历史指的是历史编撰的性质——突出史学的阐释学本性。当马里使用作为神话的历史这一称呼时,他强调的是欧洲历史编撰的诗学性质。需要指出的是,作为神话的历史在这里并非指历史的虚构性质,而是说历史与文学、艺术等其他人文学科一样具有诗学性质。
在理解史学属性时,马里与凯利均将史学视为阐释学,但他们探讨的内容有所不同。凯利的神话历史概念强调神话作为元历史这一论调,而马里的神话历史概念则以承认神话作为历史性叙述为前提,探寻神话如何进入历史。当论及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关系时,马里坚持认为,神话被证明是根本的起源性叙述,因此,神话是第一位的,历史是第二位的。总体而言,神话历史在凸显历史作为诗学这一学科属性时,承认神话对于历史的创造性价值。
神话历史是新史学反思历史的概念性工具,其基本意图在于通过神话探寻历史的元初面貌,继而重构历史及史学观念。神话历史这一概念的主要价值在于,它破除了将历史视为科学的假象,消解了长久以来就存在的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对立。更为重要的是,神话历史术语的使用使得从事文明起源的学者认识到神话在文明进程中具有的塑造性作用,进而思考神话如何进入历史这一具有思辨意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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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刘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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