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钟老相交十余年,记忆最深的是两次生日聚会。一次是钟老95岁寿诞,另一次是钟老倡议为季羡林老友做的米寿。钟老比季老长8岁,两老的生日聚会,只隔了一年。钟老在1998年,季老在1999年,我有幸都参加了,并有短文记之。记得最清楚的是,两老的生日聚会几乎惊动了文坛的耆老宿友,纷纷从京城东南西北赶来。为了祝贺季老的米寿,钟老破例题诗贺道:“浮花浪蕾岂真芳,语朴清醇是正行。我爱先生文亦好,如同野老话家常。”寿宴上,钟老还代表四十多位京城的作家、艺术家、学者致贺词说:“文艺的最高境界是朴素、朴素是因为真诚。季先生真诚朴素,他是我们的骄傲,我虽比季先生长几岁,但我对季先生满怀敬意,可以说高山仰止。”这段话发自钟老的肺腑,也正是他要主动做东为比他小八岁的季老做寿的原因吧。而季老听到这里马上打断钟老的话说:“不敢,不敢!”然后又致答词道:“今天我感到很高兴,大家为我做米寿,但是我要说,何止于米,相期以茶。希望大家都活到一百零八岁,都成茶寿老人!”两位世纪老人,虽说没有活到茶寿,却接近了期颐(百岁)。
我与钟老的最后一面,是2001年9月。我赶到北京友谊医院探视,他正在院子里散步。我们坐在院里的长椅上交谈,平时见到的钟老总是穿着整齐,脸面也修理得很干净。可是这次见面与以往大不相同,他十分消瘦,穿着肥大的病号服,晃里晃当,脸上鬍髭拉扎。但两眼炯炯有神,谈兴仍浓,身旁有位博士生侍候。他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说正在读蔡元培的著作,他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写轶话掌故的文章不少,轶话掌故出于笔记小品,一变为今日的随笔散文。”我告诉他,今年十月是巴人百年诞辰,宁波市文联要为他举办百年诞辰纪念会,我应邀去参加,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噢,王任叔百年诞辰快到啦,我与他很熟呀!”两次若有所思,我怕他伤神,都未深谈。
数日后,我抵达宁波,在《宁波日报》上读到了钟老的一首题为《梦逢巴人》的七绝。诗前有百来字的序言,抄录如下:
余在三四十年代与王任叔交谊颇深,曾三次异地看望他,适逢其先后被上海巡捕房、南京政府、印尼当局关押后放出。而今五十余年矣,夜忽遇故人相逢,交谈甚洽。次日,其乡人周静书同志来访,告任叔兄一百华诞,感兴不已,因口吟一绝以赋之:眼中平辈日凋零,梦里忽逢王任叔。彻骨烦冤何足云,高谈爽笑仍如故。
钟老比王任叔小二岁,当属平辈知交。王任叔一生坎坷,命运多乖。钟老在诗序中记述了王任叔遭遇上海巡捕、南京政府、印尼当局的牢狱之灾,却略去了他在党内所受的路线斗争的迫害及“文革”中含冤流放,发疯致死。平心而论,巴人在新时代所受的“彻骨烦冤”,远胜于旧时代的牢狱之灾,为什么钟老却以“何足云”轻轻放过?!是故友50年梦里重逢,欢愉惊奇喜溢于言表,故当“高谈爽笑”;还是巴人的冤案早已彻底平反,公道自在人心,故乡逢五逢十连续举办了四次纪念集会,巴人地下有知,也可含笑瞑目了。从写诗的年月推断,这首怀友诗,许是他生前的绝笔了。
忆 启 老
记不太清是何年拜访启功先生的,仿佛记得,一次在钟先生家里聊天,无意中聊到启功,钟先生随口说了一句,启功也住在小红楼里,在六号楼。按照正常的楼群排列,六号楼与二号楼都是双号,应该靠在一边,可是小红楼的排列似乎不同。记得我初找六号楼,绕了一个大圈。80年代后,启功书名大振,找他题词写字的人越来越多,他家的门槛大有踏破之虞。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应酬,他在大门口贴了一张“大熊猫病了”的告示。可是求字者依然熟视无睹,络绎不绝。我曾在供职的《文艺报》副刊的“文艺家风采”专栏中,为他的摄影像配了数百字短文。文字不长,抄示如下:
启功是个大忙人。当代书家中最忙的,恐怕要推他了。应酬忙,写字忙,开会忙,鉴定忙,讲学忙,忙得这位“心肺胆血,一一有病”的七十五岁的孤身老人,采用一切闭户谢客的办法,登门者依然不绝,直到病倒了,实在不能见客。
启功晚年自号坚净翁,命其书斋为“坚净室”,颇想静下心来,读点书,将其毕生创作的诗词书画及鉴赏理论研究,著书立说,传诸后人。可是苦在坚净室里不清净,只能在“中夜失眠”的病榻上,拈笔作诗。时不待人,愿天下爱启功者,为启功创造一个清净的写作环境!(引号中均为启功自语)
此文写于1987年,当年我还只是在书画展览会上见过启功,尚无登门造访。既然文中提出了“愿天下人爱启功者,为启功创造一个清净的创作环境!”自己也该以身作则,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第一次登门造访,是1989年的夏天。当年,我已在京城老画家中征集自画像。求到潘絜兹,他用画美人的铁笔白描法,绘制了一幅俊美的自画像。潘先生是北京现代工笔人物画派开派人徐燕孙的学生,在徐门众多弟子中,他又属新派(相对于刘凌沧、王叔晖、任率英、黄均诸先生而言),能融汇吸取日本浮世绘的人物技法。不过若与新中国后美术院校出来的人物画家相比,他又不能称新派了。昨日之新,即成今日之旧;但今日之旧,又未必会演变成为明日之新。艺术史上的新旧交替,螺旋上升,循环往复,于此可见一斑。
潘先生的自画像是画好了,按照惯例要请人题诗,请谁好呢?我想到了启功先生。我知道,潘先生与启先生是平辈老友,又是九三学社的社友,我也是经潘先生引荐入社的社员。请启先生题诗 ,师出有名。首次登门求字要不要电话预约呢?我听说他因电话太多,往往不接,又怕贸然在电话中求字,他会谢绝。于是选了一个天气预报有小阵雨的日子,赶在雨前当一次不速之客。
当我带着一本自画像册页来到启老的书斋,本以为雷雨天气,不会有客,谁知书斋中已有几位荣宝斋的朋友捷足先登。我向启先生报了家门,启老噢了一声说:“您就是包先生,幸会幸会,请坐。”说完,转过身去先处理荣宝斋的事务,事毕送客。然后笑嘻嘻地与我寒暄了起来。我取出自画像册页,说明缘由,他接过画册,一幅一幅细细翻阅,翻到潘老画像,见留着空白题诗处,又噢了一声说,您的事倒是紧要,马上就写。说完,从案几上取过一本诗韵旧谱,略翻了一下。又取过一小块玻璃板,提起毛笔就在板上写了起来。几乎不假思索,就草成了题画诗,然后誊抄在像册上。如此神速,我估摸了一下,也就十来分钟,就完成题画诗。诗曰:“敦煌胜迹昔曾探,金碧成图众妙涵。丝绣平原原易事,如今万象出春蚕。”启先生的这首诗是旧作,还是即兴新作,我没问过他,也无法考证了,但从最后一句“如今万象出春蚕”来看,确是针对潘老像下的“自比春蚕,茧缚自甘”词意而作,很可能是即兴新作。当年他已77岁,反应还如此灵敏,才思还如此敏捷。这是我第一次向启先生求字题诗,也是最后一次求字,却给我留下了类似曹子建七步成章的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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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博览群书》 2011年11月07日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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