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经验是人类祖先的共同参与,经验的无数次重复,铸成了人类意识深层共同的文化心理结构模式。因此远离中国文化圈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说:“灵魂是从水而来的。”(16)印度《梨俱吠陀》中的《水胎歌》说:“水最初确实怀着胚胎,其中聚着宇宙间的一切天神。”(17)埃及新王国时期的《尼罗河颂》说:尼罗河“给一切动物以生命”。(18)我国哈尼族的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说:“先祖的人种种在大水里”,在水中生长(19)。彝族典籍《六祖史诗》说:“人祖来自水,我祖水中生。”(20)在神话、古诗及先哲名言中,我们看到了人类共同的生命里程,以及水在人类心灵撒下的温爱。
然而水又像情人的媚眼,诱使着人类灵魂的回归。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认为,万物来源于水,最后又复归于水。赫拉克利特说得更干脆:“对灵魂来说,死就是变成水。”(21)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我们发现了这样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那些为坠入爱河而痛苦的灵魂,为了彻底解脱,他们想到的大多是投水自尽。如:《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在婚姻纠纷中,她完全失去了自主,为了表示对故夫的钟情,投池自尽。《定情人》中的江蕊钟情于四川才子双星,可偏又被朝廷点选进宫。在进退两难之际,投河自沉。《快心编》中的裘翠翘钟情于少年英雄石琼,却被堂兄骗卖于娼门。发现受骗后,她作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投江自尽。《白圭志》中的才女杨菊英与才子张庭瑞私订终身,遭到父亲的极力反对。在万般无奈之中,她想到的是投井自尽。《铁花仙史》中的蔡若兰钟情于才子王儒珍,为逃避父亲逼婚,男妆外逃,却谎称投湖自尽。他们在走投无路时,所想到的都是以投水的方式来结束痛苦的人生。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在历史著作中明确记载而非水死者,在文学作品中却变换了死的方式。如关于王昭君的故事,在《汉书·匈奴传》、《后汉书·南匈奴传》中都说她曾为匈奴生儿育女。并在其匈奴丈夫呼韩邪死后,又从匈奴之俗,嫁给了呼韩邪前妻之子。相传为蔡邕所作的《琴操》说,昭君的儿子世达,在前任单于死后,要娶他的母亲为妻,由于文化观念的冲突,昭君于是吞药自尽。可是在元明以降的小说戏剧中,这个故事则大大的变样了。马致远《汉宫秋》说:王昭君被迫离开汉庭,行至汉番交界处的黑河。她想念元帝,深情地为汉主祭了一杯酒,便投身入滔滔黑河。无名氏的《和戎记》则说昭君为元帝殉情于乌江,尤侗《吊琵琶》说王昭君投交河身亡,“生为汉妃,死为汉鬼”。雪樵主人《双凤奇缘》小说又将昭君的死安排在白洋河。总之他们都把昭君投水殉情,认作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再如关于朱买臣夫妻的故事,《汉书·朱买臣传》说:朱买臣早年贫穷,卖柴为生。其妻不堪其苦,改嫁他人。后来买臣发迹,做了会稽太守,于杂役之中发现了故妻与她的后夫。于是“呼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可是小说《国色天香》之《买臣记》、《燕居笔记》之《羞墓亭记》,以及《喻世明言》之《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京剧《马前泼水》等,都将朱买臣的妻子改编为投水自尽。万历《秀水县志》还附会有羞墓,云:买臣即贵还乡,妻羞死于亭湾,故名羞墓。
或许有人认为,这不过是通俗文学家习惯套用的一种死亡模式。然而我们却发现了这一模式内在的奥秘。它是一种文化、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外化形式,一种古老的死亡模式在人类意识中的重复。请看以下记载:
(炎帝少女)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
《山海经·北次三经》
赤帝女曰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神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梦见与神遇。
《文选·高唐赋》注引《襄阳耆旧传》
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洛水死,为神。
《文选·洛神赋》注引《汉书音义》
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
《水经·湘水注》
《蜀涛杭》曰:古史云:震蒙氏之女窃黄帝玄珠,沉江而死,化为奇相,即今江渎神是也。
《蜀典》卷二
王孝廉先生认为:“因为上古时代交通不便,水是阻隔和断绝两地的界限,又因为古代人生活在水边,时有水难,所以在神话中往往以洪水或水死作为原有秩序破坏和断绝的象征。”(22)其实这只是皮相之论。由于神话散佚过甚,我们已无法确切知道这些神女水死的原因。但在古典小说戏剧中却看得至为明显,水死大多是对爱情婚姻纠纷而带来的烦恼的解脱,是解除性焦虑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手段。而且多是女性的选择。王昭君、买臣妻、刘兰芝、江蕊珠、裘翠翘、杨菊英等,无不是如此。她们心内有一个理想的爱情模式,而现实偏偏剥夺了她们的选择自由。她们无法爱,也无法恨。爱不能实现的焦虑,丧失贞操的恐惧,心灵无所依归的痛苦,使她们陷入了绝望之中。于此一种原始的声音向她们发出了呼唤:归回生命的本源!归回爱情的圣地!这里会使你获得解脱和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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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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