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中国民俗学会最新公告: ·中国民俗学会2024年年会征文启事   ·第三届民俗学、民间文学全国高校骨干教师高级研修班(2024)预备通知   ·中国民俗学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大会暨2023年年会召开  
   研究论文
   专著题录
   田野报告
   访谈·笔谈·座谈
   学者评介
   书评文萃
   译著译文
   民俗影像
   平行学科
   民俗学刊物
《民俗研究》
《民族艺术》
《民间文化论坛》
《民族文学研究》
《文化遗产》
《中国民俗文摘》
《中原文化研究》
《艺术与民俗》
《遗产》
   民俗学论文要目索引
   研究综述

访谈·笔谈·座谈

首页民俗学文库访谈·笔谈·座谈

人文精神再讨论
  作者:陈思和 王晓明 张汝伦 高瑞泉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2-05-27 | 点击数:12765
 

  现在回头看,有一点是当时我没有想清楚的,我光是看到文化和人心的剧烈变化,却没有更深一步去理解其背后的社会结构方面的原因。

  王晓明:接着你的话讲,当时大家担心的那个基本问题:文化和人心的败坏,这些年来是日长夜大。那个时候还有人说:你们太悲观了,杞人忧天。今天不会再有人这么讲了,问题已经这么恐怖地逼到每一个人面前,说得难听点,瞎子也看得到。今天社会的大大小小的问题:官员贪腐、征地冲突、医患矛盾、瘦肉精、考题泄露…… 几乎每一件事,除了派警察去,就没有别的办法。一个社会正常运转所必需的所有文化的、精神的、伦理的保障,似乎统统都垮了。可是,如果这些都垮了,光派警察有什么用?何况警察也不是火星上来的,那些问题他们都有啊。有些人可能觉得,精神、人心、文化,这些无形之物的败坏的后果,是慢慢显现的,可现在看来不是,至少在中国,后果来得很快,现世报!

  现在回头看,有一点是当时我没有想清楚的,我光是看到文化和人心的剧烈变化,却没有更深一步去理解其背后的社会结构方面的原因。比如说,整个社会的支配性文化的生产机制的变化。今天没时间仔细讲这个,就说你们批评的这一套大学里的项目和经费导向的学术制度,这就是支配性文化的生产机制的一环。就目前来看,全世界就是中国大陆搞这一套特别厉害,即便中文世界里,中国香港、中国台湾也没有搞得这么凶。

  在这种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方面,今天中国人是颇有“创新”能力的。这一套项目和经费导向的“抓”学术的制度——实际效果基本是败坏学术氛围——的精髓,就是利益交换。它实际是一个订购的交易:我给你钱,你给我货,所以才列出那么详细的课题指南,那么强调实用性,那么赤裸裸地偏向政府急需的各种短期的对策研究。这个制度不但充满金钱交易的味道,而且也是通过这种交易来重新定义科研基金的性质:它不是社会的公共资金,不是人民的钱,因此不该被用来发展对社会和人类有长远意义的研究,而就是政府的钱。因此,理当用来替政府做研究,就像你从微软公司拿到一笔钱,理当为它做研究一样。

  这一套制度对整个学术的影响,特别是对年轻学人的影响,真是很大。我们这些人进大学教书的时候,没有这套制度,没有科研基金,但是有冯契、贾植芳、钱谷融他们这些先生在前面领路。他们让我们懂得什么是学术:天下公器、为人类进步……可现在的年轻同行,一进大学,这个订购制度就铺天盖地罩下来,而且都是以学术的名义:课题、奖金、论文、评奖……统统都是学术啊!你不加入,就当不上副教授,这让年轻人怎么办?十年来,这个制度和其他大学制度(例如日益官本位、官僚化的行政体制)一起,快速而深刻地改变了大学的学术状况,资本的逻辑也由此在大学内迅速膨胀,渗透了大学教育的每一个环节。大学都是这样,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何况今天的官员、医生和法官,绝大多数都是读了大学才进官场、医院和法院的。

  我有个年轻同事,给学生上文化研究的课,出了个题目:如果真像电影《2012》那样,有一艘船,让你做主,你会选什么人上船?教室里几十个学生,七嘴八舌,好几个回答是:要测试基因,挑选那些基因最优秀的人上船;还有人说,要挑选身强力壮的,体弱的不行。只有一个同学说,各种各样的人,我都要挑一点。这位同事又问:韩寒该不该上这艘船?多数人说,不行;但也有少数人说,他有资格上船,为什么?因为他是多面手,又会开车又会写文章。同事继续问:你们觉得知识分子应不应该上这个船?多数人都认为不应该,为什么不应该?多数人说,没想过为什么不应该,但有一个学生回答:我们现在全部的知识,一个U盘就够了,干嘛还要知识分子?

  我不知道这间教室里的讨论在今天的年轻人中间有多大的代表性,但它清楚地呈现了社会的人文危机的多种症状。在机场登机,一般都是VIP先走,经济舱的最后,但有些航班在让VIP先走的时候,也会让妇女和小孩先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等级排序。如果一个社会的各个方面,都是VIP先走,那会是什么样子?再比如知识分子,如果这个称呼不再与反思能力和想象能力联系在一起,而只是与知识的积累相关联,那就真是可以被U盘取代了。当年希特勒屠杀犹太人,日本人轻蔑“支那人”,都是根据一套所谓优等人和劣等人的区别。为什么今天还是有一些年轻人,几乎不假思索地就认为,“优秀”的人的生存的正当性,要比其他人更多?这间教室里的这些年轻人,恐怕大多数都不能在社会上挤进“优等人”的行列,但就是他们,却不自觉地接受那一套以强弱定优劣的观念。因此,问题不在这些年轻人,而在社会:我们这个社会,是如何让他们接受这一套明显是要置他们于苦难的世界观的?

  与此相关的是,人怎么看待我们身边的其他生物,怎么看待自然?为什么理直气壮地说“征服自然”、“人定胜天”?为什么如此讥讽那些关心流浪狗、流浪猫的人:人自己都管不了,还管那些?虚伪!从根本上讲,这与我刚才说的那个“基因论”是一样的,都是以强弱定优劣,强者理当占先。我多次举过一个例子:1920年代,阎锡山在山西筹划土改。有人说你这套政策对地主剥夺得太厉害,他回答说:在民国的土地上,人剥削人的现象是不应该存在的,如果我们不解决这个问题,共产党就要来了。阎锡山这样一个人,不管他实际怎么做,至少嘴上,他能大声说,人剥削人的现象不应该存在,我们今天呢?“人文精神”其实并不抽象,它是很具体、很切实的,在像今天这样一个大家都忧虑“赢家通吃”的社会中,人文精神的功能之一,就是要提供令人信服的精神理由,鼓励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现象是不应该存在的,人类内部也好,人与其他生物之间也好,都是不该以强弱定优劣的。即便现实是这样,我们也该奋起打破它!什么是普世价值?这就是。

  张汝伦:问题是要防止强者的逻辑,被压迫者成为压迫者的时候怎么办?这个恐怕要跳出原来的逻辑,我把你打趴下,我压迫你,你再把我打趴下,你也来压迫我。你讲的没错,比如在民国的土地上不能有压迫这一条,但下面还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人与人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这个恰恰是现代文明,或者我们讲现代性的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它对这个问题的考虑很周详,超过以前任何时代,在价值观上人人平等,制度、法律上人人平等,但实质上它忽略了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占有的份额,以及伴随占有份额所掌握的权力如果不能取消的话,如何来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我们没有考虑过。后来西方才有人想到这个问题,甚至把知识分子也骂进去(比如福柯和布尔迪厄)。知识分子掌握了知识,所以也拥有了部分权力。现在有很多人说我们有话语权,至少可以把人骂死。这个问题不解决的话,就有可能左手打过来,右手打过去。任何时代总有弱势者,这些弱势者谁来保证他们。原来的知识分子里有一批人,比如托尔斯泰,就主张给没办法说话的人说话,不管你是什么人。现在我们的知识分子里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人,想帮不能说话的人说话。

  这就是为什么当时我要讲人文精神,想得深了,就是我们继承的一整套话语还是不够的。我们知识分子的确是准备不足。倒是最近这十八年,我觉得没白过。时间久了,很多问题都显现出来了。比如当年很多人反对谈人文精神,放在现在肯定没有一个人会再公开反对。因为中国今天的社会状况已经糟糕到如此程度,再也不会有人愚蠢到反对人文精神。问题在于如何更上一层楼?刚才瑞泉说得对,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工作、自己做的事情留点东西下来,但从更深层次去看,还是要有自我反省,反省我们接受的东西里面有没有问题。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在每一个时间段,可能都会有一些我们认为没有问题、实际上有很多问题的观念。最后谈得很辛苦,却未必能够达到想要的目标。

  人性是有弱点的,有个美国思想家说,人类最根本的悲剧在于我们都知道什么是不对的,但在做决定的时候总是选择不对的去做。的确是这样的,不然也就不会有圣人了。孔子讲他活了七十三岁,“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德是很难的,好色不需要修炼。所以儒家苦心孤诣几千年,就要讲一件事情,好德如何养成。宋儒花了那么多精力,根本经不起资本主义轻轻一击。资本主义最厉害的一招,是将人们不敢拿出来示人的那些阴暗面公开说成是完全正当的,大家当然拥护它。最近有点变了,因为知识分子谈哈维尔的时候不得不谈道德,因为哈维尔认为在政治里道德重于利益。我们先不讲自由、人权的意义,我们先讲道德。而前十年中国那些讲政治哲学的论文里都会有一条很清楚:现代政治是和道德分离的,不是道德实践。上次我写了一篇文章,查了很多西方政治学教科书和词典,什么叫政治?就是利益的分配和协调。很清楚,这当然和道德没有关系。从这点上来讲,你也不能说中国没有政治,没错,就是典型的利益的分配和协调。把这种观念引入以后,就很难去抵抗。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了我很好的借口,说这些完全是合法的,而且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王晓明:再举个例子,去年秋天在北京的一个讨论城市问题的会上,我拿报纸公布的数据说,上海已有的住宅面积,平摊到户籍人口,已经人均三十五平方米,而南京大学跟联合国什么机构合作的一个“宜居城市”的规划中,人均住房是二十八平方米。在这种情况下,上海现在不应该继续这么大规模地建造住房,而是该把精力和钱用来调整现有的这些房子的分配。之所以很多人没房子住,是因为有些人占了太多的房子。听了我这话,号称“在全世界造房子”的中国建筑集团的一个老总笑眯眯地说,你知道吗?我们也在全中国造房子,我们规划的标准,是人均四十到四十五平方米,以后经济增长了,这个指标还会提高!他这套说法,显然可以代表今天的“主流舆论”,面对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买不起房的严重情况,这个舆论却用一套对所谓“发展前景”的似是而非的鼓吹来转移视线。这实际就是在说:少数人占有太多的房子,这个事情是不可改变的,你要让大家都有房住,那就得继续扩大房地产市场,继续“做大蛋糕”!所以,“发展的极限”问题、生态和环保问题,包括所谓“私有产权”问题,背后都深刻联系着社会的根本性的问题:财富分配、阶层结构……人文精神和文化的政治意义,也就由此呈现。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7 |

  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2-05-26 23:23
【本文责编:CFNEditor】

上一条: ·杜赞奇谈中国传统中的“普世精神”
下一条: ·让世界感知中国味道
   相关链接
·[维纳德 苗千]如果一个人完全抛弃人文学科会怎样?·[刘火]《天工开物》里的人文精神
·教科文第三届文化间和平与对话高级小组会议·[邢莉]蒙古族那达慕的人文精神
·[张士闪]中国传统木版年画的民俗特性与人文精神·文汇报:中秋节的家国意识和人文精神
·[叶春生]古城商都发祥地的人文精神

公告栏
在线投稿
民俗学论坛
民俗学博客
入会申请
RSS订阅

民俗学论坛民俗学博客
注册 帮助 咨询 登录

学会机构合作网站友情链接版权与免责申明网上民俗学会员中心学会会员学会理事会费缴纳2024年会专区本网导航旧版回顾
主办:中国民俗学会  China Folklore Society (CFS) Copyright © 2003-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地址:北京朝阳门外大街141号 邮编:100020
联系方式: 学会秘书处 办公时间:每周一或周二上午10:30—下午4:30   投稿邮箱   会员部   入会申请
京ICP备14046869号-1       技术支持:中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