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春节,定在农历大除夕和正月初一至初三(其所以包括大除夕,是为了方便老百姓办年货)。但在我国古代,以立春为春节。《后汉书·杨震传》上书:“又冬无宿雪,春节未雨,百僚燋心。”江淹《杂体诗·张黄门协<苦雨>》:“有弇兴春节,愁霖贯秋序。”这里的春节,指春天的节序。这个词与其他含有“春”字的词,往往有关联。如“春饼”,按当年风俗,为立春日所食之饼,用酱熏及炉烧盐腌各肉,并各色炒菜,以局粉烙成卷而食之,以贺春季之到来。又如“春牛”,按当年风俗,立春前一日农家有迎春仪式,一人扮“勾芒神”,鞭土牛,由地方官行香主礼,名曰“打春”,土牛即名“春牛”,以象征农事。还有“春醪”,陶渊明《停云》诗:“静寄东轩,春醪独抚。”厉鹗《悼亡姬》诗:“除夕家筵已暗惊,春醪谁分不同倾?”盖指春节所饮之酒。如此等等。这些民俗,有的已成为过去,有的也许还残存到现在,多数只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我出生在江苏常州。儿童和少年时期,春节都在常州家中过。我记得,到了除夕,家中正厅即挂起四幅“神影子”,即大爷爷(祖父的大哥)、大奶奶(祖父的大嫂)、爷爷(祖父,排行老二)、三爷爷(祖父的三弟)四个人的遗像,由画工绘出。奇怪的是画上的男性都穿戴着清朝的官服,红缨帽,马蹄袖;女性则穿戴着凤冠霞帔。我和哥哥、妹妹都要向“神影子”祖宗行三跪九叩首礼。厅内燃起蜡烛,关门闭户。外面院子里大放爆竹,响声震天。孩子们点燃爆竹后必须立即回到厅内,叫“闷声大发财”。爆竹放完,才打开门窗,阳光入内。大年初一的午餐是继除夕“年夜饭”之后的又一“团圆饭”,吃团子(象征阖家团圆),鲤鱼(象征丰盛有余),花生(象征妙笔生花),桂圆(象征桂冠加额)。欢声笑语,热气蒸腾。
常州人称祖母为“亲娘”(这称呼很奇怪,不是称母亲,常州人称母亲为“娘娘”,或“姆妈”),但我家因曾寄居北京,所以称祖母为“奶奶”。奶奶给孙子辈讲家史:大爷爷在光绪年间用挣得的钱买了官,到安徽去候补,还未补上,就病殁他乡。爷爷困穷,当了乡镇杂货店“朝奉”(即售货员),二十六岁得急病,野郎中开了重石膏药,服后三天即亡故。三爷爷秉性刚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被仇家踢中要害,死时仅十九岁。奶奶含辛茹苦,把我父亲抚养长大。父亲学习勤奋,得到五中校长屠元博的赏识,获公费留学日本,学成归来,屠校长将堂妹嫁给我父,即是我的母亲屠时。父亲从事建筑和建筑教育事业,历任建筑师、工程师、教授、校长、教务主任等职。家道转为小康。我的童年即在这种优裕的家庭环境中度过。
保留在记忆中最早的一次过春节,是1928年,我五岁时。家中大人们孩子们欢天喜地,拜佛烧香,共庆佳节。放过爆竹,我忽然听到墙外有人声,嘶哑低弱,喊着:“娘娘太太,老爷小姐,阿弥陀佛,行行好吧,冷粥冷饭,施舍一点,积德积德……”我寻声出门,只见巷子里有一老人,搀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也不过四五岁,正在沿街乞讨。老人须发皆白,衣衫褴褛;女孩泪痕贴面,冷风吹过,已近冰凌。我惘然呆立,又即回屋,对母亲说如此,母亲即掏出几张钞票给我,我不问钱数,又跑出门去追那一老一小,想把钱给他们,但人已杳然,不知去向。这是我记忆库中最早的一个印象,它在我心上划了一道很深的伤痕,到今天我已八十九岁,而那道伤痕依然深印在心中,我每一想起,即会泪水盈眶,一种无名的痛楚,顿时袭来。那年是戊辰,也是龙年春节,距今已八十五年。八十五年的烙印,将陪伴我到终老。
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这年11月,举家逃难,从常州,到武汉,又经新堤,广州,香港,乘轮船回到“孤岛”上海。1938年戊寅虎年春节,是在上海寄居于姨母家过的,冷寂凄清,天日无光。已知悉家乡寓所被日本侵略军烧毁,那四幅“神影子”当然也成了灰烬。抗战期间,我家经济情况一落千丈。父亲为哥哥和我赴美留学所需而准备的一笔款项,如魔瓶里放出的巨人,为通货膨胀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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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新网-文汇报 2012年01月21日 12:0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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