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勇气归乡的,最著名的自然是陶潜,但最潇洒的,还是张翰。张季鹰厌倦了宦游异乡的官场生活,对周围人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于是弃官而归,而他的借口简单而有力,只不过思念老家的美食:莼菜羹、鲈鱼脍。这个“莼鲈之思”,是最高尚而智慧的乡愁。相形之下,秦朝的李斯就差得远,到得临刑前才想到不如及早归乡“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曾经位高权重的李斯此时想到了昔年在家乡简单安定的生活,可惜悔之晚矣,“简单”不简单,“安定”更不易做到。
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又说“余生欲老海南村”,都属不得已的无奈托词。他何尝不想“安”,又几时做得到?求“安”实在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的心理基调,也是无数“乡愁”诗的根本渊源。且看孔子的话: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
费孝通讲,他在孔子那些解释“孝”的意义的话语里,感觉到乡土社会的特性了。所谓“心安理得”,儒家认为做子女的,面对父母能够达到“心安”,也便是尽了基本的孝道。为了尽孝,不宜远游;为了理想,不能不远游。在矛盾面前,孔子建议:可以游,但是“必有方”。这个方,不管是地方也好,理由也罢,落脚点其实就在于一个“安”字,能够让父母心安,能够让自己心安,这便是远游之道、离乡之理。这个道理也便是《大学》中所讲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正是缘于怀抱着这样的“道”和“理”,历代的士人走出故土,宦游天涯。所以在那些有关“乡愁”的诗句里,有对父母亲人的牵挂,有对抱负难展的苦闷,有对最初诺言的追忆,有对何处心安的期待与彷徨。当这份情感遇到特殊的时令或物象,诗意也就不得不勃发。比如除夕之夜,一个人的旅馆。
当时刚走出家门的年轻的白居易这样写诗来表达内心的孤独和思念: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
诗中没有对前途的焦虑,只是想家。但年迈的高适遭遇类似的除夕已经太多,他下起笔来便是不同: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高适《除夜作》)
高适的乡愁里,更多的是焦灼、悲叹和惶恐,他内心为自己的前途而感到悲戚与不安。诗人的身份和处境不同,外在的时代环境气候不同,诗作里流露出的愁绪就都不一样。比如同样面对月亮,怀想故乡,“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写出了平静的哀愁;“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写出来轻健而有力;“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写出来却如话家常。
月亮下的幽思都极美妙,但终归显得惨淡经营,这些佳句依然不敌唐诗压卷之作《黄鹤楼》的气势,因为崔颢在诗里不单写出个人的哀乐愁喜,还写出了时光的流逝和历史的沧桑,当时他登楼,面对的是沉沉落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种况味,大概可以跟古诗对接了。《诗经·采薇》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屈子《哀郢》中的“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让读者读出一片烟波浩渺、水汽弥漫来,文字湿漉漉、鲜活活,仿佛嗅得到摸得着,意境却无穷大。
境界比较大的“乡愁”词也有不少,比如范仲淹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本人的格局足够大,所以他写《岳阳楼记》:“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他能够气可拿云地写出怀乡的忧思,却荡气回肠,毫无脂粉之气。清朝的纳兰,写乡愁,气魄也傲人,著名的那首: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长相思》)
但与范仲淹比,缺少了匡时救世的士气,没有范的端正恢弘。顶好的诗句,纵是写一乡一土,也兼容百代沧海;纵然写花前月下,也足以气吞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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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2012年1月17日19版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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