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值得一提的是,我对于文化动态论叙述的那些丰富面貌,也有个人的体会。这些日子以来,我多次谈到,从20世纪前期到21世纪的初期,我们和我们的国家一起经历了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从工业社会到信息社会的大转变,我用“三级两跳”这个概念来形容20世纪中国的这一系列变化。在文化变迁和经济发展如此快速的时代,从事人类学研究的同人,又如何来面对现实社会的变化?
在马老师逝世以后的半个多世纪里,科技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确实促成了不同人文类型之间的交流和融合。有不少学者用“全球化”(globalization)这个概念来概括新时代人类群体和文化之间发生的交流和融合现象。我能同意,世界性的交互影响正在给人类生活带来深刻的变化,我们如还没有更恰当的词语来描述这些变化,那么“全球化”这个词暂时还是有意义的。不过,倘若我们简单地相信“全球化”正在造就一个“文化一体的世界”(one-world culture),那就有些操之过急了。
在我们这个文化交融的时代,我们在中国的城乡地区确实能看到很多东西带着西方文化的影子。例如,现在的北京,到处有年轻人在消费美式的快餐,如麦当劳、肯德基等等。他们穿着的时装,与我们年轻时也差别很大,有时甚至让我这个旧时代成长起来的人觉得有些荒唐。而在伦敦、巴黎、纽约等国际大都会,人们也能容易看到不同人种、不同文化类型的并存,其中中国移民和唐人街的形象,仅是其中一种。在世界各地发展迅速的网上交流方式,正在使文化之间的距离再度缩短,而跨国公司的势力范围和“跨国性”的拓展与增强,又冲击着、挑战着以民族国家为核心的各种制度。
然而,文化之间的交流,不等于文化差异的消灭。就经历了“三级两跳”的中国来说,我们诚然在科学技术、经济等方面与世界其他地区的交往更频繁,共通之处更多了,但我们的老祖宗经过几千年积累的文化遗产不见得会随着这种“全球化”的发展而全部消失。相反,实际的情况恐怕是,我们的文化传统正在逐步引起我们的政府和人民的重视。随着世界性科学技术和政治经济交往的日益加深,中华民族的儿女会更多地感受到对我们自己的民族、我们自己的文化的肯定和认同。与此同时,中国文化也正在为世界其他地区的人民所承认,一些了解西方现代文明之缺陷的西方学者,更呼吁要与中国展开跨文化的对话,试图从我们老祖宗留下的遗产当中来寻找解决西方现代文明内在矛盾的方案。
就是在这样一个文化交融和文化自觉并存的情况下,在西方学者当中,有人提出了“文明冲突”的理论,认为20世纪末期以后到21世纪,世界将进入一个以文明为单位的冲突时代。全球化理论家和文明冲突论者在他们的论著中讨论的“文化”,已再也不是马林诺斯基意义上的“文化”了。在人类学的概念里,“文化”指的是一个民族或群体共有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体系的总体,而民族或群体是可大可小的。现在的全球化理论家和文明冲突论者谈论的“文化”或“文明”往往与世界地理意义上的五大洲的少数几种文明类型有关。不过,即使有这样的不同,在21世纪,人类学者仍然有必要考虑现实社会提出的新问题,如21世纪的人文世界,到底将是一个文化一体的世界、一个全球化的世界,还是一个“文明冲突”的世界?20世纪初的欧洲“战国群雄”相争的时代,会不会推延到包括整个世界的范围里?
五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当中,文化之间表现出的既相互依存又相互有别的纷繁复杂的现象,一直是社会文化人类学研究的基本对象。在一百多年的学科发展中,世界各地人类学,曾受西方帝国主义观念的制约,也曾因为学术洞察力的不足,而与现实世界之间构成某种本来不该有的距离。针对这些制约、这些洞察力的缺乏及学科与现实世界的距离,已经有不少非西方的人类学者提出了批评和建议。
前几年,在《人文价值再思考》一文中,我提到一位反思西方的“东方论”的学者。他就为我们指出,西方对于非西方的“理解”,其实经常是以维护西方自身的利益和权力关系结构为前提的。而与这位学者几乎同时,一大批政治经济学家和人类学家也协力通过研究现代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历史形成过程,来解释现代世界民族与民族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当前的全球化理论家认为,“世界体系”代表的这种世界性的文化和政治经济不平等状态,是一种从西方到非西方的单向历史进程,它无法解释20世纪末期在世界范围内出现的多元的经济文化一体化过程。这样区分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忘记,在未来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世界性的不平等关系仍然会延续下去。
文明冲突论者认为,到了21世纪,世界权力的不平等关系,将演变为古老的非西方文明——如中国、日本、印度、非洲、中东等地的文明——对以欧洲为中心的西方文明的挑战。这种论调,基本上是围绕着西方中心论的国际关系政治需要提出的,它在一些方面不能不说有自己的特点和说明意义。从一定意义上说,它反映了实际问题:随着中国的发展,东方的力量将成为国际政治的一个重要角色,使世界政治出现“多极化”的状态。然而,世界的多极化,本来就是对于“两极化”、“单极化”的“冷战世界”的回应,也是一个历史的必然过程,绝对不应被看作是“文明冲突”的根源。在我看来,它应当被看作是一种基于民族发展和文化传承的需要而发展起来的“文化自觉”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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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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