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述假定的支撑下,尽管乡土社会生活五光十色,具有不可重复性,但民族志书写似乎总是不断地提供出一套套关于乡土社区生活的相对稳固的、模式化的样态,其重复性、连续性和稳定性等特征得到过多的强调。久而久之,民族志书写采用一种模式化的书写模式被视为天经地义。[⑦]显然,关于乡土知识若干年不变的假设,能够为田野研究赋予一种史料钩沉般的舒缓节奏,而随后的民族志书写也由此获得了按图索骥、按格填空的便利。这可能是我国民族志书写中凝固幻象这一景观能够长期、普遍的存在的关键所在。
正是学者自上而下一厢情愿地对于乡土知识的改写,充斥凝固幻象的大量民族志文本得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由于民众知识具有鲜明的共创共享的群体化特征,上述民族志文本虽然能给我们提供某些研究资料和线索,但因为忽视了乡土知识的主体角色和具体使用语境,也就难以真正找到乡土文化的叙事结构和内在脉络,不可避免地千篇一律,令人难以卒读。事实上,人们对于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诸多民族志文本的不能满意,固然与它们选择对象时的过于随意与书写线条的相当粗略有关,但更主要地,是与其忽略或轻视乡土知识语境,仅仅将乡土知识与乡土社区的地理历史背景资料予以简单并置的书写理念有关。毋庸讳言,这一景观在20世纪90年代以降的民族志书写中仍然大量存在。
二、乡民艺术的流动性特征
作为民族志重要书写对象之一的乡民艺术,其结构有表层、深层之分。前者表现为研究者在田野作业中接触到的大量乡民艺术活动,通过知识化约可以获得其表层结构。后者则是深藏于乡民艺术知识之中的叙事模式,只有运用逻辑推演才能获得。就其本质而言,乡民艺术并不具有结构的永久稳固性,而是徘徊于传承与再造之间,在知识的不断发明与增长的过程中自我更新。惟其如此,乡民艺术才能在相对稳定的形式结构中,蕴涵着知识更新的无限趋势与意义阐释的多样性。
下面将三个方面考察乡民艺术知识的流动性特征,即知识的形成、传播及其知识本身。
其一,乡民艺术知识产生于变动不拘的乡土社会生活之中。艺人生活于乡土社区,乡民浸润于乡民艺术之中。乡民艺术知识不仅掌握在艺人手中,而且同样掌握在社区民众手中,乡民艺术知识从来就是在艺人与乡民的相互磋商之中逐渐塑形。这种磋商不仅发生于乡民艺术的展演与观演的场合,而是经常性地发生于日常生活之中。磋商发生的即时性与群体性,导致了乡民艺术知识的不稳定性即可变性。乡民艺术活动是开放性的,其形式不像作家作品那样一旦成型就长久地具有一种稳定结构。如我持续关注12年之久的山东昌邑地区小章竹马表演活动,其实质是村民从其所处的村落时空背景出发,为了表达家族文化而采用的一种艺术手段,并在传承的过程中对记忆中的家族传统予以追溯、评估,进而选择遗忘、表达或创新。从家族—村落的群体仪式的角度,小章竹马是西小章人在信仰和艺术层面的一种生活实践。在西小章人看来,竹马表演是该村马氏家族祭祖仪式的一个组成部分,并在家族—村落生活中具有多种功能,同时还视之为本村的文化个性或特色。而在我们这些外来者看来,它所表达与涵括的并不仅仅是祖先崇拜观念及种种功利性的设想,同时还表达着一种与周边乡土社会及国家政治互动的文化意义。如在老一代村民的回忆中,小章竹马过去的表演活动中曾有大段唱曲,是由演员与观众以有领有合的方式共同完成演唱的;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时局不宁,村民便以保家护村为号召,强化了其中武术表演的成分,而将节奏缓慢、循环反复的大段唱曲舍弃;近年来,受到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影响,他们又尝试着将竹马表演中的大段唱曲予以恢复,试图以此凸显这一活动的“本真性”,表现出向国家制度靠拢、渴望被纳入到国家体制内的迫切心情,并在2009年成功地列入山东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⑧]
其二,乡民艺术知识在所传承的不同时代、流播的不同地域往往会有不同的解读。一个孟姜女故事,历时千载,跨越多个省区,甚至流播海外,其传说情节、人物性格特征与最后命运都多有差异。顾颉刚的孟姜女故事研究是从追溯故事起源、解析故事演变、挖掘故事含义、描绘故事分布等方面展开的,本意是以之印证古史“层累”的规律,而这本身也说明了孟姜女故事随时而变、因地而异的流动性特征。[⑨]有学者认为,如果“我们把所有具备‘为死去的丈夫而哭倒长城’这一‘标志性事件’的孟姜女故事称作‘孟姜女同题故事’。对同题故事的所有母题进行合并同类项,我们就可以归纳出9个故事‘节点’……只要故事家不篡改故事的节点,任何相容母题的进入,都不会影响到同题故事逻辑结构的变化。无论是在节点之上,还是节点之间,都存在巨大的想象空间,可以让故事家们充分地驰骋自己的文学想象,随人所愿地增添新的故事母题。”[⑩]这其实是从文本本身所具有的叙事张力出发,论证孟姜女故事在跨越时空的传承过程中发生变异的可操作性。2009年4月,我曾带领一支由山东大学、山东艺术学院民俗学专业师生16人组成的田野调查小组,对淄博市淄城镇8个村落进行了为期5天的访谈活动。发现即使是紧密挨傍的两村,对于孟姜女的出生及名字由来、范喜良死因、孟姜女哭城何处、城崩原因、孟姜女辨识丈夫尸骨的情节、孟姜女与秦始皇的纠葛、孟姜女投水何处及最终结局等等,亦多有差异。村民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会自觉不自觉地突出其中与当地风物有关的情节,指认周边山河以增强本地传说的“本真性”。上述现象,是乡民艺术知识在跨越时空的传承过程中因时因地而变的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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