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从博厄斯的观点出发(这种观点最近正在人类学者中重新抬头,尽管几乎是无意识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神话和民间故事之间不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不过,尽管不可能划出一条固定不变的分界线,我相信,识别出某些为民间故事传统而非一般人所谓的神话所特有的母题、情节和处理方式的类型,仍然是有用的。民间故事与普通民众的生活、烦恼和憧憬密不可分,它们不是贵族情调的。相反,希腊神话不是关于神,就是关于英雄,这是一些贵族人物,其出身和环境都离普通民众很远。恰恰是希腊神话内容的这种贵族色彩,尤其经过像品达这种怀有阶级意识的诗人的表述之后,导致欧洲农民的故事从其在十九世纪初期因为引起某些人的兴趣从而得到关注之日起,就被贴上了“乡民故事”或者“家庭故事”而不是“神话”的标签。——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只有忒修斯(Theseus)、赫拉克里斯、宙斯、雅典娜等等的丰功伟业才配称为“神话”。民间故事不关心重大问题,比如死亡的不可避免性以及诸如王权的合理性之类制度性的问题,它所关注的社会事物主要局限于家庭问题。狠毒的继母和嫉妒的姊妹是民间故事的话题,而乱伦的担忧和两性接触的可容许的限度则是。民间故事中的超自然因素包括巨人、怪物、女巫、精灵教母、魔法用具、魔咒等等,而不会涉及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神明、世界和社会是如何形成的问题以及宗教的事务。民间故事往往是讲求实际的,但同时又并非是个人性的,它们不是像神话那样发生在没有时间性的过去,而通常是发生于虽则明确却难以指实的时空之中,其中的人物的名字也常常程式化的。这些故事是讲给所有人听的,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尽可能地追求一般和通俗,机智聪明和意外的成功:正是这些因素给日常生活带来乐趣和激动,而在故事中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是发生在理想国度的理想人物身上,这只不过是因为这等好事在现实生活中从来也没有发生过。
最后,民间故事往往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讲述的,常常使用一些简单的旨在引起惊奇和高潮的叙述技巧。故事中常见的一种主题是考验或历险,主人公为了活下去,必须完成一系列困难的乃至危险的任务,必须赢得某种奖赏或者必须打败邪恶的对手。考验通常要过三关,每一关都要比上一关更富于挑战性。这几乎成为此类冒险故事的俗套,这种俗套甚至也见于希腊英雄故事中。柏勒罗丰(Bellerophon)因为拒绝了跟爱他的王后同寝,王后恼怒,反而诬告他试图强奸,他因而遭到流放。这是一个在故事中常见的母题,即所谓“波提乏之妻”母题,也常见于其他希腊神话中,例如,淮德拉(Phaedra)和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的故事、帕琉斯(Peleus)与阿卡斯托斯(Acastus)之妻的故事。柏勒罗丰被指派了三项任务,一项完成之后接着就是下一项:首先,他必须除掉怪兽喀迈拉(Chimaera),接着,他必须打败凶狠的索利米族人(Solymi),最后,他需要迎战骁勇善战的阿玛宗(Amazons)女战士。另一个常见的故事母题是“唯一生还者”母题。忒拜人派出的一个伏击堤丢斯(Tydeus,迪奥墨德斯之父)的潜伏小分队,除一人逃脱性命回去报信之外,其余全被干掉;达那俄斯(Danaus)命其五十个女儿在新婚之夜杀死那五十个一直纠缠着向她们求婚的堂兄弟,她们皆奉命照办了,只有许珀耳涅斯特拉(Hypermnestra)未遵父命,她爱上了自己的堂兄林寇斯(Lynceus)并且嫁给了他。
实际上,出人意料的是,柏勒罗丰的故事并未对这个母题亦步亦趋,因为在他完成了三项使命之后,吕西亚国王派出了一批勇士要把他除掉,结果是他把他们通通干掉,一个活口也不留,荷马在《伊里亚特》中写道:“在他会转时,国王安排了另一条狡计,他从辽阔的吕西亚挑选出最勇敢的人,布下埋伏,但是这些人都没有回家来,他们都被那个白璧无瑕的人杀死。”
这或许是荷马的疏漏。但是荷马接着就运用另一种典型的民间故事手法弥补了这一疏漏:国王最终平息了自己震怒,并把公主许配给他作新娘,并把半个王国送给他作陪嫁,一如童话中所言。荷马唱道:“国王将女儿许给他,把他的王权分一半给他,吕西亚人把全国最好的一块分地也献给他,一个美好的葡萄园、一片耕种地归他所有。”
那么这里是否存在某种程度的前后矛盾呢?一方面,我主张在民间故事和神话之间确实存在着一条权宜性操作性的界限,另一方面,看来那些我主张将之称为神话的希腊故事中的确存在着典型的民间故事因素。不过,如果我们接受博厄斯和本尼迪克斯关于民间故事和神话相互影响的观点,尤其是当我们认识到,在一个口头文化的社会中,各种类型的故事都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逐步发生变化,这里就并无矛盾可言。柏勒罗丰的故事是一个由各种不同的主题和母题凝结而成的复杂整体,至少在我们从荷马史诗中看到的版本中就已经如此了。这个故事含有无可否认的民间故事因素:充满欺骗的两性关系困境似曾相识,暗藏祸心的密信但送信人自己却被蒙在鼓中一无所知(柏勒罗丰被派去给吕西亚国王送信,信中暗藏授意国王除掉他的“恶毒密符”),三重考验,出乎意料的盛大奖赏。但是,柏勒罗丰又不仅仅是一个民间故事人物,在他与飞马珀伽索斯(Pegasus)的关系中,后者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魔法助手,他妄想跨越人和神之间的边界,驾飞马登天而落得身殒命丧,这种悲惨的结局也不见于在民间故事中的人物。这一切都是神话的成分,是内涵更为丰富、想象更为深邃的故事才具有的特征。
事实上,诸如此类的民间故事要素属于整个讲故事的传统,因此它们既可以出现于一般的故事当中,也可以出现于那些更具思想深度的故事当中,而原非取决于它们在传统上具有怎样的叙事性和戏剧性价值。换句话说,所有的故事都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千锤百炼的叙事套路。民间故事尤其富于此类叙事套路(正因如此,人们才称之为“民间故事母题”等等),对于民间故事而言,诸如此类的因素较之学识和想象力更为重要,但是,即使是更微妙也更复杂的故事,或者说神话,也无法完全摆脱这类因素。确实,有时候一个神话的某个部分会因这个故事其他部分的缘故而改变其叙事品格,珀尔修斯的神话显然就存在这种情况,柏勒罗丰的神话在某种意义上也有这种情况。即使是希腊神话中最明显的“严肃”故事,包括诸神的故事,也留下了民间故事痕迹。天后赫拉,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位令人敬畏的人物,但同时也是一位整天唠叨不休的妻子,让宙斯的人生变得痛苦不堪,逼得他不得不改头换面(变成公牛、熊、黄金雨)跟情人幽会,此种变形情节同样体现了民间故事的品格。盖亚从自己的孩子中选中克洛诺斯作为自己的保卫者,因为他是其众子中最年轻也是最勇敢的一个。这是一个典型的民间故事构想,就像父子不和是一个典型的民间故事构想一样。克洛诺斯割下其父乌拉诺斯的阴茎(因为作为天空-父亲的后者不肯停止跟其大地-妻子的交媾)这个情节,也有传统民间故事中设巧计智脱困境这一常见套路的意味。
说到这里,我们足以认识到,所谓“民间故事”、“民间故事母题”之类的用语,甚至连神话的性质本身,依然是并且也必定是暗昧不明的。要摆脱所有这些因过度使用而歧义丛生的范畴,就要彻底摈弃“神话”和“故事”的区分,就要认识到我们所研究的只是各种类型的故事,我们所要研究的只是“希腊传统故事”。这样做自然有其特有的困难和局限,并且,我相信,这样做未免过于严苛。不过,我能够体会到,当一位敏锐的批评家对我的一本旧作评论道“作者主旨所在,也是最近众多学者共所关心的问题,即‘神话’原本并非一个有多大用途的分析性范畴”,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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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2011-02-07 20:59:3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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