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前半叶灿若繁星的学界,曾有一位岭南学人如流星般划过天际,被定格了永恒的光芒。他就是杨成志,因26岁孤身一人完成了第一次人类学严格意义上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调查,而被镌刻于中国百年人类学史的发端。解放前,他即与费孝通的老师吴文藻齐名,被并称为中国人类学界的“南杨北吴”。
可惜风流总闲却。前半生在学术上屡建功勋,后半生却时运不济,被迫离开一线学术研究领域。“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一代学人杨成志从未灰心放弃。
他一生未曾辍离人类学,鲜有大师唱和,鲜有轶事流传,至今没有一本传记,刚毅木讷近仁。
他后半生遭遇冷落排挤,饱尝孤独,却如一盏微弱的烛火,从未停止发出幽冷的光。
他如一把素琴,冥冥中奏出无弦之音。以至于身为华南人类学阵营先驱的他,身后桃李多成名师遍布华南高校,但前些年民族出版社想要编纂一部“杨成志学术文集”,却几乎无人可以胜任……
这样一位学人,除了寥寥几篇学术文章,留下的足音如此稀薄。他的得意弟子江应樑、梁钊韬、曾昭璇等人相继离世,最后一任贴身弟子田晓岫移居美国……南方日报记者几经努力,才辗转联系到田晓岫及杨成志后人等,得以拼凑出一个“一朝立志终生不弃、默默完成毕生使命”的学人轮廓。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正如幽冷的光更能穿透长空,他的精神和风骨,似永不消逝的流星,并未消弭。
学人名片
杨成志(1902-1991)海丰人,1928年受中山大学和中央研究院指派,赴云南调查少数民族情况。以后杨成志深入四川大凉山彝族地区,调查研究奴隶社会结构及彝族生活情况、风俗习惯、语言文字、宗教信仰、文化特征,写出《云南民族调查报告》、《罗罗族巫师及其经典》、《罗罗太上消灾经对译》等专著。这是中国较早的民族学田野考察著作。他早年获巴黎人类学院高等文凭和巴黎大学民族学博士学位,回国执教于中山大学,解放前按美国人类学系四分支结构一手筹建中大人类学系,深远影响了中国人类学南派阵营的发展。解放后,他调任北京中央民族大学,一手筹建了民大民族博物馆,以一名普通教授的身份默默完成后半生的学术使命。
甘抛性命,单骑独闯西南蛮荒部落
青年 一鸣惊人
民国时著名的《良友》画报,封面经常云集当红艳星、政要名流,有红极一时的女星陆小曼、胡蝶,有一手遮天的蒋介石、冯玉祥等。鲜有人知,一个籍籍无名的岭南学者,因为单骑独闯大凉山“独立罗罗”禁区的壮举,也曾成为它的封面人物。
1920年代,一个来自广州中山大学史语所的年轻助教杨成志,人间蒸发1年零8个月,只身前往鲜有外人涉足的川滇之间的神秘地带 大凉山“独立罗罗”领地,成为使用人类学理论方法完成西南少数民族调查的国内第一人。这次调查在战事频仍的民国年间,看似无关国事,但时过境迁,他鲁滨逊式的冒险,却成为多少年后人们回忆那个乱世年代时,颇有成色的一抹记忆切片。
1928年,中国掀起第一次调查民族之风,由傅斯年等人执掌的中山大学史语所,以广州为营地,扎入中国西南腹地调查。就在这一年,刚满26岁的杨成志随同俄国著名人类学家史国禄、容肇祖等人一同前往川滇之际的大凉山,希望揭秘仍未开化、保留奴隶制度的神秘民族“独立罗罗”。
“天见蛮子,日月不明;地见蛮子,草木不生;人见蛮子,九死一生。”当时彝族地区流行的这句谚语,道出了这次考察的险象环生。就在此行前不久,曾有两名法国人类学家由汉人引导偷闯大小凉山,结果被彝人擒获,洋人被杀死,汉人被捉去充作奴隶。噩耗传来,风声鹤唳,关乎性命的当头,外国专家史国禄退却了,容肇祖因故撤回广州,只有年仅26岁的杨成志初生牛犊,孤身前往险境。
“我当时所觉得的,有两种背驰情感:一以为调查民族是我国新辟的学田,播种的人,安能任它荒废?一以为土匪遍野和山谷崎岖的滇道,孤行独往恐易陷于危险!结果,我的勇敢心战胜了畏惧,于是乎,这种调查的重大担子遂由我个人独挑。”这股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气度,让杨成志敢于绝尘而去,踏上旁人眼中的不归路。
沿金沙江徒步三日,与蛮荒神秘的“独立罗罗”禁地,只有一江之隔。很难想象,纵然心中万千踌躇、壮志满腹,在面对江对面的云雾遮蔽、阴风股股时,这个羸弱干瘦的书生心中会没有胆怯。
就在心里“外国人探险南北极尚能做到,国人在境内有何不可”的问号驱使下,杨成志渡过了那条阻隔理想与现实的金沙江,在日记中激昂地写下“随时准备结果了这条未死的生命”的句子。
江风一吹,疾病随生。闯入大凉山脚下的六城坝,杨成志一个月就病倒4回,然而内心的恐惧已不过是被抛在身后的江水。身体上品尝极度痛苦的杨成志说,精神上却非常慰藉。在当年给傅斯年、顾颉刚的信中,杨成志写道“夜闻江风的怒号和猛犬的高吠”,写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罗罗夜间偷袭汉人的脚步声”,都已在极度的刺激中萌生快意。
以“入虎穴”般的胆魄闯入大凉山禁区,杨成志改头换面,不再是一幅不辨菽麦的读书人形象,如探险家般左右逢源。他主动学罗罗文,学彝语,学彝家风俗,与“罗罗们”一同生吃猪肝,身体力行,破除隔膜;他带上布匹、白糖、针线奉送与各寨首领,甚至还为一个女奴隶主医好脚疾,一片赤诚,终于感化了为汉人所惧怕的罗罗,得到颇有声望的酋长禄呷呷的入寨准许。
越山逾岭,穿林涉水,杨成志足迹所及凉山两百余里,收集各种民俗文物约两担,拍摄各种风俗照片,像闯入“大小人国”般新奇,他拾到苦中作乐的趣味:“罗罗们所吹拇指般大的生鸦片烟味加上一辈子不洗的衣服味,曾令我无法避开拼命地钻入我的嗅神经去久而晕倒。”他渐入佳境,无所不欢。他得到酋长欢心,险些成了驸马;为拍摄当地焚尸的习俗,他与死尸对面假寐,结果相机被抢,自己被追打;为研究罗罗的灵牌,他别出心裁地用钱买通小孩窃取,险些丧了那条命……所遇的惊险,所见的离奇,不断让年轻气盛的杨成志斩获前所未料的满足感,以至于他在回忆中,说自己实在是享受于一种“世外的上古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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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南方报业网-南方日报 2011-01-26 08:46:0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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