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命舟遣灾何故变成竞渡
既然我们断定,目的仅在娱乐的竞渡,脱胎于有实用目的命舟遣灾,则遣灾何故变成竞渡,我们岂不负有解释之责?我们如其想解释这一点,就万不可错过《武陵竞渡略》里的另一些记载。这一方面的记载,实在不比以上所已经引的不重要:研究遣灾为何和怎样变成竞渡者,必须得到这一类的材料,才能在广泛的心理学解释之外,举得出或种历史的或云社会学的解释。
读者或者记得,上面所引的《武陵竞渡略》,有一处曾说民间”或有疾病,皆为纸船,如其所属龙舟之色,于水次烧之“。何谓”所属龙船“它有些鲜明的话。此刻我们照录于下:
花船庙神曰梁王,其像冕服侍卫,兵仗甚严,乃东汉梁公代马援监军征五溪夷者也,土人祀之阳山。……划花船则有事兹庙,刻神像于龙之首,涂其鳞尾五色,两旗白质,龙文或刺或绘五色,头梢、旗、鼓,和拍之人(四人),服黄白色;所隶地曰神鼎、清平、常武三门及七里桥。赛花船鳞尾旗服同花船,其庙神曰灵宫,所隶地曰渔家港竹笮湾等处。紫船鳞尾旗绘皆紫,服黄白色,庙神曰李才将军,手赤举典江湖舟簿,未详所出;所隶地曰槐花堤、青泥湾。白船鳞尾旗服纯白,庙神曰老官,曰羊头三郎,日竹马三郎,皆一手操桡,一手或拳或弄彩球,古有竹郎神,未知是否;所隶地曰拱辰、永安二门及善德山;乌船鳞尾皆乌;红船鳞尾皆红,旗皆赤色,服皆纯青;诸船桡服杂色,此两船桡亦纯青;庙神曰黄公大伯、二伯、三伯,黑面,手操桡,相传兄弟皆靛客,溺水为神者也;所隶地临沅门、大河街、德山港、苏家渡、白沙村。大抵庙神多不经,从来久远,莫由厘革,始纪其实如此。”青船旧隶清平门外,谓之青竹标,不知何时废,今小庙存焉“。赛船区各区的人,对于本区和地区的船的态度,具见以下两节:划船日”观者树红绿彩,或制句彩上,俟船过赏之。凡船所经系其隶地放爆竹黄烟挥扇喝彩相和;否则群声合噪以揶揄之,怒者掣屋瓦飞击如雨,船人亦横桡舞掌,作势相应云“。赛船系”自北而南,横江互竞,两船约略齐驱,须到彼岸与否为输赢的据“。甚至于”看船僦楼亦各有域,花白诸船人不入乌船域,乌红船人不入花船域,有互入者,然忘情不能,非善斗不敢,亦往往凶终,不如不入之为愈也。……在江南者看横渡到岸极审,然船将到岸,非其隶地则岸头飞砾击之,船人或挥桡挺斗,玉石莫分“。
合看以上所引的几段书,可以知道划船期内的武举,在精神上和在事实上都是分为若干竞争的区域,每区有所奉之神和神庙,届时各备时种颜色的船加入比赛;沿途各区的人见本区的船划过则喝彩相和,旁区的船经过则冷讥热骂以为快;船到岸时,他区的人又因不甘失败作出种种越轨的事。我们读后不禁发问曰:武陵的”送标“,我们已认为很古的风俗,但是此地所表现的区域精神,是否也很古?这种精神是原始的呢,还是比较后起的呢?
我以为这是比较后起的。皇古时代的人群大抵极小。我们猜想那时的送灾,每地只用一船;即使不止一船,然众船既同以遣送本群的不祥为目的,似乎也无须抢快慢前后。迨小人群初进而为大城市之时,各分子的区域精神犹未泯,所以送灾之时须用好几条船,各代表一个区域。诸船的迟速不能同,于是妒忌好胜之心遂起;今年落后者,希望明年优胜;第一次送的最快的,巴不得第二次亦然。一区域如与另一区域有新仇宿恨,说不定会请巫”偷作幻术“于敌人船中,或”暗系诸物“于其船底以挠之。此等敌巫如被”捕得“,自然该”捶死“。而且即使没得到旁人与我们为难的真凭实据,然我船无故失败,显系有”小人“暗中捣乱。而况旁区的人也许明目张胆聚众阻挠我们的船前进。因此划船之先,最好”走聘名巫于万山中“,”择头人必有身家拳勇者为之“。空中满布猜疑妒忌之情,为我们作法,而且耳边全是揶揄和”国骂“之声;先民并不是你们所提倡的幽默旦。难怪有时要闹到”竹竿“与桡齐舞,”鹅子石“”屋瓦“乱飞,”玉石莫分“斗伤溺死”。此种区域主义,自然有它的历史背景和非意识的或半意识的动机;若说全是一时的“阴谋家”和“某系某派”煽动出来的,未免难以取信。(借题发挥,阅者谅之)此外我们还不妨加上一句:组成大城市的分子,有些许是和相争已久的近邻;它们从前独立时已经有过竞遣灾祸的情事,故合并之后,有时仍照常竞争。
从实用主义的送灾到娱乐主义的竞渡,其程序我们来虚拟一个:(一)以一地或一个小的人群为中心的命舟遣灾;(二)大城市或云大的人群中,区域主义的和竞争式的命舟遣灾;(三)近代式的娱乐主义的竞渡。我们以前只说竞渡脱胎于命舟遣灾;此刻为了正确起见,不妨改说“竞渡脱胎于用船竞遣灾害之举”。
五、古人为什么选定五月初五为命舟遣灾之日
我们已经点明过,普通认为只能在五月五日举行的竞渡和其他的禳灾行动,其实在各省民俗中不限于是日,虽则大多数地方似乎采用该日的。然则至于这些地方当初所以选定这一日的理由何在?
在耕种时代,甚至于在前耕种时代之中,五月很容易被认为极有关系之月。要说明中国古人的五月观我们最好引一些古书。《吕氏春秋》说:“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欲静无躁,止声色。无或进,薄滋味,无致和,退嗜欲,定心气,百官静事无刑,以定宴阴之所成”。《齐民要术》云:“五月芒种节后,阳气始亏,阴匿将萌,暖气始盛,虫蠹并兴……是月也,阴阳争,血气散,夏至先后各十五日薄滋味,勿多食肥*[酉+农]”。《后汉书·礼仪志》云:“仲夏之月,万物方盛,日夏至,阴气萌作,恐物不茂,……故以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桃印也)为门户饰,以难止恶气”。又如《荆楚岁时记》亦载:“五月俗称恶月,多禁忌曝床荐席及忌盖屋”(参看《浙江志书》,嘉兴府──“五月俗为恶月,禁吊丧问病之事”)。《野客丛谈随笔》云:“齐书,高洋谋篡魏,其臣宋景业言宜以仲夏受禅。或日五月不可人官,犯之不终于其位。景业曰,王为天下,无复下期,岂得不终其位。乃知此忌相承已久,不晓其义。仆观前汉张敞为山阳太守,奏曰:’臣以地节三年五月视事‘;其言如是,则知前汉之俗未尝忌五月也。……又观’后汉朔方太守碑‘云:’延嘉四年九月乙酉诏书迁衙令五月正日到官,乃知拘忌之说,起于两汉之后‘。”我想五月为恶月之说,不是阴阳家或少数士大夫所创始,而是早于他们的一种民间思想;阴阳家与士大夫至多是把这相传已久的思想记载下来,而且给它一个阴阳论的形式而已。古人,尤其是已经进到耕种时代的古人,不能不注意太阳的运行和昼夜的长短。仲夏昼最长,过此渐短,仲冬昼最短,过此渐长。这由先民看来,必是太阳每年自仲夏或时起,精力渐衰,自仲冬或时起,精力复盛。若用阴阳论的名词说来,全年中昼夜长短的改变,全是阴阳之争;夏至后因阴气渐占优势,故白昼渐短,冬至后因阳气渐入盛时,故白日渐长。在古人的心目中,仲夏仲冬可说是两个危机,难怪吕氏于前者曰“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以定宴阴之所成”;于后者则曰“日短至,阴阳争,诸生荡,君子斋戒……以待阴阳之所定”。二者中仲夏只怕更重要,其时阳气初过极盛之期,一切妖魔鬼怪,一切疵疠夭札好像都预备开始大活动,它们一面对太阳或阳气作快语曰,“从前我们不敢惹你,但是从今以后该是你不能奈何我们之时了”;一面又对我们的先民作恫吓语曰:“小心点!你们依赖了来镇压我们,保护你们的那个大红灯笼,如今要一天比一天少照你们了;等着吧,我们都要找你们来了,管保你们从此以后肚子不太饱,身体不太强,儿女、牛羊不太繁殖”。不要忘记,先民是与猛兽毒虫以及疵疠天札竞存的;这些东西在他们的心目中都是妖魔鬼怪,都是与阴气为缘。五月阳气始衰,先民中怎能不人心大浮动,送瘟、打醮、佩符、浴草汤、喝苦水、夫妻戒盛,真是忙煞他们先民,笑煞我辈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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