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藏書撿出來黃華節的《中國古今民間百戲》(台北:台灣商務,1967),這是本40開,179頁的小書,躲在書架上塵封的角落很多很多年了。這是本失而復得的書,捧讀小冊子,勾起一段40年前的往事:
1966年我剛從師範學院畢業,在元朗覓得教席。當年交通不便,元朗算是邊遠的鄉鎮,往返費時,為工作上的方便,與同事梁君在東頭村合租一村屋居住。村屋為廳房廚廁各一的小房子,一共有三間,建在大屋後園的內側,是屋主為他三個兒子所建的。當年三個少年人還在讀中學,屋主便先把村屋分租給住客。
我和梁君住左屋,中間的那間租給一家三口,右屋則住了一位身材瘦削,卻健步如飛的老人家。我常見他穿著「唐裝衫」,走在魚塘的堤基路上,讓清風揚起衫尾,飄揚的銀絲,給人智慧與嚴肅的感覺,像位睿智的學者,很有風度,套句本地話——好有型。
由於鄉居寂寞,那一年我的創作慾特別旺盛,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埋首案上疾書。那年代我愛寫、愛讀現代詩和小說,每有阻滯,總愛走到屋前的小花園裡散步,偶然發現住在右屋的那位老人家竟也在埋首疾書,不禁錯愕,難道天下事竟如此湊巧,我的鄰居會是位作家?
起先我們是點頭問好,繼而攀談起來,老人家告訴我,他本名黃華節,筆名黃石,意大利小說家卜伽丘《十日談》(與胡簪雲合譯,上海:開明書店,1930)的第一個中譯本就是他的傑作,還說他年輕在北平讀書時已愛書如命,曾偷偷潛進禁宮圖書館中狂抄資料數月,故此他文章的內容,多是非常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如今他靠寫作過活,文章全在台灣發表,在本港甚少人知道他。後來他還送了我一冊《中國古今民間百戲》,說是剛出版的新書。
黃先生深居簡出,每日不是讀書就是寫作,甚少與人來往,我與他鄰居大半年,從未見有人探訪,只見過兩三次他帶回來一個約十歲的男童,說是他的誼子。當時心想:隱世的作家學者,大概都是如此孤癖的吧!
黃華節老先生當年看似近六十,而我則少不更事(當年才19歲),而且沉醉意識流創作,根本看不起《中國古今民間百戲》這類「小玩藝」,其實要看也看不懂,甚至不懂請作者在扉頁題簽,只隨手簽了自己的筆名,一聲多謝之後,書自然束之高閣,不知放到哪裡去了!
那年暑假我在香港島找到教席,急急捲了蓆鋪,陷進營營役役的都市洪流裡,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東頭村去。此後數十年,我的教學生涯未變,愛書情懷也不變,倒是寫作內容卻一百八十度轉變,不再寫現代詩和意識流小說,改為寫書話和專研三四十年代的新文學,經常要逛舊書店找資料。
1980年代中期的某天,逛舊書店時發現一冊《中國古今民間百戲》,想起和黃華節先生淡淡的情誼,便抽出來翻翻,啊,扉頁上竟有我年輕時代的簽名,這冊書就是當年黃先生送我的那冊,我完全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從我的書架上流落到舊書店去的!出外流浪過的那冊《中國古今民間百戲》,又重回我的書架,後來又跟著我流浪到加拿大的多倫多,跑了地球一圈,然後又回到香港來了。
《中國古今民間百戲》是王雲五主編的《人人文庫》第383號,是本研究民間「玩藝」的專著,內容述說的民間玩意並沒有一百種,從「上竿戲」到「拋堶打疙」,共介紹了「繩技」、「幻術」、「馬戲」、「蹴毬」……等22種流傳於我國古代民間的玩意,隨手翻翻,發現每篇內容均非常翔實,引用不少罕見古籍,探討並演述了各種玩藝流變的歷史,決非隨意寫寫的趣聞典故,完全是資料非常豐富的民俗學論著。
小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黃華節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豈料我翻查了十幾種工具書,都找不到黃華節的條目。最後在陳玉棠的《中國近現代人物名號大辭典》(浙江古籍,1993)和周家珍的《20世紀中華人物名字號辭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裡,找到了內容幾完全相同的「黃石」條目,說「黃石,筆名養初、黃華節,著有《神話研究》,譯過《家族缺席史》(銘按:應為《家族制度史》),和呂一舟合譯《少年世界史綱》。」內容簡單而失實,把原名和筆名混淆了。
書籍裡找不到,只好上網去找。起先用較多人知的「黃石」去搜,得五十餘萬條,無從篩選;再用「黃華節」去尋,略為好些,可惜所得仍起不到作用,完全沒有「黃石」或者「黃華節」的生平資料,只知道他曾進過燕京大學,可是,翻了兩巨冊燕京研究院編的《燕京大學人物誌》,一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二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在職員及歷屆畢業生的名錄裡,也找不到黃華節!
最後在冰心夫婿吳文藻(1901-1985)的傳記裡找到了蛛絲馬跡,知道他曾在吳文藻手下工作過:1930年代初期,著名的社會學者和民族學家吳文藻在燕京主持社會學系,曾進行過一次地區性的實地?#123;查,派徐雍舜、林耀華、費孝通、黃迪、鄭安倫、黃華節、李有義等,到鄰近的鄉鎮去考察,而當時黃華節被派到定縣去?#123;查禮俗和社會組織。黃華節既與費孝通等同學或同事,則年齡大致相若,倘如今尚健在的話,是近百歲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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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大公报 2006-3-19 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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