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唐代文献中,我们略能得知当时南诏或“西南夷”统治阶层的自我意象,表现于其所宣告的我族历史之中。《蛮书》中记载,在唐贞元年间南诏之主曾“献书于剑南节度使韦皋,自言本永昌沙壶(沙壹)之源也”⑧。沙壶(沙壹)也就是“沙壹与九隆”传说中与龙生子的女性始祖。此传说在汉文献中最早见于《后汉书》,故事称,有一女子沙壹在河边洗衣,触沉木而得孕生了十个儿子。后来那沉木化为龙出现,九个小孩都吓得逃走,只有一个小孩没有逃。龙父舔了他,这小孩就是九隆。长大后,兄长们推九隆为王。他们十弟兄又与十个姊妹成婚,生养后代。值得注意的是,据以上《蛮书》记载,这个南诏之主自称是“沙壹”之后,而非自称“庄蹻”之后。据唐人基于亲历所作之《西洱河风土记》记载,本地有些大姓巨族如杨、李、赵、董等,此时已自称为汉人之后或说是庄蹻后裔了[5]。因此南诏君王应是知道有“庄蹻王滇”之说的,但他并未因此自称庄蹻后裔。晋代常璩《华阳国志》称,有中国刺史来此到任时,本地夷人君长都带着一种图谱来见。据说是诸葛亮为他们所作,内容仍是本地君长之祖为神龙所生的故事。当地豪长家族向华夏官长出示此祖源图像,并称它是诸葛亮所赐,这样的举止颇似前述南诏主以“书”向唐帝国剑南节度使表示其为沙壹之裔。透过如此行为,这些南诏主与南中豪长自居华夏边缘,但又强调自身在本地的主体核心地位(沙壹之裔)⑨。
即使在滇洱一带形成强大王权国家的南诏、大理国时期,这些政权及其文化主体性仍备受北方之中原帝国及西方吐蕃之政治文化势力的威胁。譬如,佛法化的南诏有一种以本土佛法圣源为根基的“大封民”认同,表现在《南诏图卷》之中⑩。《南诏图卷》文字卷有一段文本叙述道,本国王业昌盛、社会安足皆因圣教盛行之故,但传圣教于此的或说是来自西域,或说来自印度、吐蕃或中国;南诏帝希望知道,到底是何方圣者最早将佛法传入本国。南诏帝惑于本地圣教多由“胡、梵、蕃、汉”等外地、外族中传来,此也表现南诏挣扎于各方核心文化势力边缘之情境(11)。此著作另一段文字则借着一唐人和尚之口,否定“圣源”来自于汉地;这样的否定,似乎显示当时在南诏帝及其臣僚心目中,唐帝国宗教文化势力对南诏之主体性深具威胁。
在大理国时期或略晚,关于大理国段氏之始祖在本地历史记忆中有一说法,称段氏先祖为“三灵白帝”及一神性女子“白姐”所生。明代《三灵庙碑记》中记载,三灵之来历为:唐天宝年间南诏王阁罗凤时出现了三位神灵,其一为吐蕃酋长,一为唐大将,另一为南诏阁罗凤偏妃之子。三将共同举兵打南诏,后来兵败被杀。三将死后,他们托梦要人们为其立庙。若干年后,庙旁一老人无后嗣,他向神祝祷。后来他种的一株李树结了一个大果子,果子坠地而生一女子,她便是白姐。白姐有一天到河边洗濯,触及一段木头而受孕;这段木头乃是三灵之一化身的龙。白姐与龙所生,便是段思平、段思良等大理帝王(12)。这是非常具有深意的一个民间传说。将吐蕃酋长、唐朝大将与南诏王庶子三者合一之神灵作为大理段氏父系祖源,又将带有本土符记“白”的神异女子作为其母系祖源,又结合“沙壹与龙生下九隆弟兄”传说。这样的“历史”书写强调段氏王权及其神圣性来自于多方核心势力之汇集,同时也展现其虽居于多方核心政治文化权威边缘,仍不失其本土主体认同之情境。
湘黔一带的苗、瑶地区在古之华夏的历史意象中更为边缘——华夏认为滇洱统治阶层的始祖为楚将庄蹻,然而却认为南方蛮夷之祖源为一异类,犬王“盘瓠”。魏晋到唐代,华夏文献中常以“盘瓠”为湘西武陵一带非汉族群之祖。这个故事大意是说,在高辛帝时犬戎来犯,帝悬赏募勇士杀敌主将,结果取敌将首级来的却是王室养的一条犬,盘瓠。高辛帝不得已,便将女儿嫁给了盘瓠。盘瓠带着妻子走入深山,繁衍后代,据称此便是武陵蛮夷的祖源。
盘瓠之国最早出现在汉晋华夏文献中时,指的是西方或东方海上某遥远国度(13)。后来随着华夏与其南方边缘族群接触日深,他才成为湘西或更大范围的南方“蛮夷”之祖。无疑,盘瓠原来并非出于南方的本土祖源记忆。从两湖到贵州、云南包含多元的地理环境,在此孕育各有区分的族群;我们很难相信在此广大地域中的多元族群皆视盘瓠为其共祖。无论如何,“盘瓠子孙”为过去华夏赋予“蛮夷”的一种祖源,它表达华夏的一种异类观。然而称他们的母系祖源为“高辛帝之女”,也等于认为他们有华夏血缘。“盘瓠为南方蛮夷之祖”此社会记忆在南方华夏边缘汉与非汉间的族群关系中滋生,并借着各种媒介流传。在这样的族群关系中,逐渐部分与汉人有密切接触并深受汉文化影响的南方非汉族群也自称是“盘瓠”或“盘王”子孙了(14)。盘王或被理解为盘瓠,但大多说是盘古。许多被华夏称为“盘瓠之后”的人群,开始以盘古为祖——强调自身比华夏更古老,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祖源宣告。
在汉化影响下,15世纪中期大理附近的大姓人家常自称“九隆族”,同时他们也借着“姓”与“地望”与华夏巨族联系在一起。由这些大理一带名门之墓志所见,自称是李畔富(传说为观音带来之南诏灌顶僧七师之一)后裔者也自称是“陇西宗支”,自称为“九隆族”的张姓家族说是出自清河张氏,同样自称“九隆族”的杨姓也自称是弘农杨姓(15)。陇西李、清河张、弘农杨,都是中国谱系记忆中支系繁多的大姓族;显然此时他们的族群认同已兼具汉与本土双重特质。又如,贵州清水江流域的苗族各大家族多称其祖上来自“江西吉安府”。一份龙姓族谱《万载流芳》记载,本源“原系江西吉安府太和县地名龙家村人氏”(16)。1940年代,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芮逸夫曾在四川叙永苗族中作田野考察。他在田野日志中写道,当地杨姓苗人告诉他说:“苗家原由湖广而来,系麻城县孝感乡大石包来;此间青苗即由该处来。”另一芮逸夫所见本地张姓苗人的族谱则称:“吾始祖公张敬佩,当初自大明洪武初二年因贸易由湖广麻城县外出,及后来川……。”以上这些苗人之土司、大姓甚至一般民众,皆自称祖上是来自于湖广麻城、江西吉安府等等。由这些“祖籍”在相关地区之流传与普及程度来看,这些祖源多半是虚构的。虚构此汉人祖籍之缘由,由芮逸夫田野日志中记载他所观察到的一语言现象可见其端倪。他写道,“盖此间苗人均以说苗语为耻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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